“没有，那么长的一道疤在脸上，谁敢看，谁敢要？”她笑笑，唇边有很浅的梨涡。“不过，我在那认识了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叫绾月，那段日子我很快乐。”
不知道要有过什么样的遭遇，才会让一个当时才十八岁的小女孩觉得在青楼这样的地方生活，也是快乐的。南奉告诉我，她在青楼虽没有人强硬让她去接客，但也不是白白养着她，青楼里的挂牌姑娘们做的是夜晚工作，她就要凌晨起来烧水服侍姑娘们入浴，下午的时间就开始清洗和晾晒姑娘们换下来的衣服。有一回她拿着揽月阁里姑娘换下来的衣服去了河边洗，浣着浣着惊觉自己手里染了一些血腥。她低头去看那件贴身的袄子，由于收的时候袄子是艳红的颜色，血染在上头看不清晰，一放进水里洗就全出来了。
南奉抱着那件袄子在河边愣了好一阵，提着洗好的一桶子衣服回去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揽月阁那件带血的衣服。揽月阁的姑娘她见过，是个叫绾月的，比她大两岁，但看起来身子骨要比她孱弱得多，眼睛很大，里头像是永远浸晕着水珠，性子怯懦，打扮得素素的，总是缩在角落。
南奉回到青楼的□□里，将洗好的衣服晾上。又收下了挂在晾绳上的衣服，上头挂着三个屋的姑娘晾干的衣服，她先收了揽月阁的抱去。将装着衣服的筐筐放下，她轻轻敲了敲门。
“梅红姑姑，昨儿洗的衣服收下了。”梅红是揽月阁的奴婢。她们这儿的规矩是，像南奉这样打杂的将衣服收下送至屋前，再唤屋里的姑姑出来收进去。一来是为了规矩，二来是怕她们这些穷打杂的入了屋起了贼心，顺走屋子里姑娘的首饰荷包。
南奉敲完门，在门口等了片刻，也不见梅红出来接衣服。天色变得灰暗，乌云滚滚来，她知道是要下雨了。虽按理说是要等到衣服交到梅红手上才能走，但其他姑娘的衣服还挂在晾绳上，要是被雨濡湿了，麻烦也大了。
南奉叹了口气，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还是决定抱起装着衣服的筐子，轻轻推开了门，既然没人在，那她就先把衣服放进屋便走。可还没等得她放下筐子退出门外，一声轻唤就从里头的寝居传来。
“梅红？药拿来了吗？”
里头有人，还是揽月阁的正主。
南奉屏着气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揽月阁的姑娘绾月见无人应答，自己掀开帘子走出来了，看到门口是南奉而不是梅红，也是一愣。
“你……你……”
“我来送衣，无意叨扰姑娘，马上便走。”她匆匆行了一个礼，就要退身出去，却被绾月伸手拽住了腰带，动弹不得。绾月个子小，只到她下巴的高度。南奉低下头，正好对上绾月仰起的脸，里头竟蓄满了泪水。
“今日所见，请你不要告诉别人。”
南奉低头看这清秀小美人哭得满脸泪花的模样，叹了口气，声音轻微却坚定。“我不会说的。”隔着那么近，绾月身上的伤痕就更清晰了，肩部上和胸前，青紫色瘀伤密布，背部的血痕隐现，有的伤在滴血，有的已经结痂，明显是新伤夹了旧伤。南奉皱了皱眉，多嘴了一句。“你受了虐待，为何不和管事的嬷嬷说？”
揽月阁小美人嘴角软软搭下，眼中的泪吧嗒吧嗒地掉。
“没用的，在青楼的嬷嬷眼里，她们只关心你能替她们赚多少，只要客官肯付钱，就是把我打死了她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我这身伤……要是让其他姑娘知道了，她们会笑话我的。我好不容易才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她们也只知道我被一个大富户长年包养着，却不知……这事只有梅红知道，现在还有……还有你。”
“我不会说。”南奉的眼神扫过绾月身上的伤，心有不忍。“不过你要这样一直下去……难保有一天，他会对你做更狠的事。”
“不，最近好多了。他新纳了小妾回家，来青楼的时间也少了，连带着打我的次数也少了。”似乎是有些羞怯于在不相熟的人面前袒露一身伤痕，绾月弯下身，捞起木盆里一件晾干的外衫，柔柔披上肩头。
南奉刚想张口说话，那边有人推门进来了，见里头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自己的主子，另一个是那新进来的浣衣的杂役，青楼的侍婢梅红拿药的手一抖，定神一下连忙抓住，才不至于掉在地上。
“既然梅红姑姑回来了，那我便走了，晾干的衣服就放在这了。”南奉静静闭上了嘴，冲梅红行了个礼踏出了门外。一脚刚跨出门，想起了什么，她又退了回来。“你这伤，估计要一阵才好。虽然你每回伤着的时候沐浴总是由梅红姑姑服侍着来，但时日久了怕要被人发现。以后，我来给你拎洗澡水。”
绾月愣了一愣，然后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开始掉了。
“其实不关我的事，我偏插手管了，就成了管闲事的。其实那时自己自身都难保，还不自量力地去帮别人。”南奉坐在我面前，回忆这一段往事，说完这一句，她便开始发愣，愣了好一会，才继续道：“可我见到绾月，就心生不忍，她的故事和遭遇虽与我不同，但无非都是一个悲字，一个惨字。绾月在青楼里活，别人看来地位低，可以随意践踏，但好歹她的命，是命，那养着她的人，虽敢虐她，倒不至于真的把她打死。而我一个敌国的战俘，即使暴尸荒野，也不过是给梁国的野狗添一份肉餐罢了。”
从南奉的讲述里，我知道，后来的日子里她和绾月的关系升温得很快。绾月的年纪虽比南奉大，眼界却小。常年待在青楼里，外边的世间只能通过来往于青楼的客人口中得知，可来青楼的自然是来寻欢的，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谁愿意花千金来给一个娼妓讲故事？
绾月的生活里，塞得满满的都是如何讨好客官和嬷嬷，哪有心思去关心国仇家恨？再加上南奉知道她的一层秘密，所以绾月愿意和南奉讲话，南奉替绾月擦背时，偶尔会提起南朝的大漠景色，会提起自己的哥哥。这都是绾月过去所不知道的，她很好奇，听南奉讲这些的时候，绾月就轻轻地将头靠在木桶沿上，全神贯注地听她说。
但她们的来往是偷偷摸摸的，一个屋里的姑娘，突然与一浣衣的杂役交往甚密的话，青楼的人们难免心生疑虑。所以只在每回南奉给绾月烧水服侍她沐浴或趁收下晾干的衣服送到揽月阁的时候，两人才有短暂的交流。
绾月告诉南奉，她是小时候被遗弃在青楼的，那天外头下着大雪，包着她的襁褓被雪埋住了，她差点被路过青楼前的马蹄给踏死。好在她求生欲望算强烈，一截小手探出了埋雪外，被迎客的姑娘看见了，从雪里挖出抱回了青楼里。
嬷嬷说，京师那么大的地方，她爹娘不把她遗弃在布庄钱庄客栈前，偏偏就弃在了青楼前，所以她生来就是要做这一行的。她从五岁开始跟在一个教导嬷嬷手下，那时正逢朝中达官贵人都喜欢那些个子小小的小小姐。嬷嬷便在绾月该长个子的时候，每日拿把木戒尺在她头上敲，抑制她身形的拔高。晚上睡觉用一床棉被裹着她的身体，外头用细绳捆着，让她缩着手脚睡。夏天就去掉棉被，直接拿细绳捆着，长此以往，别的姑娘都像藕节般窜高个的时候，她就像根抽芽的嫩笋似的，细细小小，玲珑可爱。
她顶着一张可爱的脸长到了十三岁，身形玲珑，且还是青楼里为数不多未□□的雏儿，许多青楼里的男管事男伙计对她就起了诞意。猪肉铺子张家来青楼送货的张姓小生就看上了她，每每趁着送货的空闲偷偷瞅绾月，隔了一段时日，他就跟绾月表达了爱意。他表达爱意的方式也奇特，怕青楼的嬷嬷和别人看见，每日就趁着厨房点货的时候，偷偷摸摸地绕到后院朝揽月阁的窗户上砸石子。绾月觉得新奇，偷偷把他砸进来的石子收起来，集齐到十个的时候，在烛光下摊开来看，见每个石子上头都歪歪斜斜刻了字，拼凑起来就是一句-----
两日后家里搬扬州，跟我——绾月拿在手中反复翻开，心里觉得应该缺了一个字。
可就这第十一个石子出了事，那日天阴，嬷嬷早上便来了揽月阁，来检视绾月的新曲奏得如何。石子一丢进来，好巧不巧砸在了嬷嬷头上，砸出了血，出了这样的事，这张姓小生立即就被守卫们压下，按着入了揽月阁。见里边管事的嬷嬷打手的守卫全站齐了，阵势逼人，那张姓小生就缩了，摆摆手说是绾月先诱惑他的。绾月在一旁垂着头，手里攥着那最后一枚刻着“走”字的小石子，茫然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嬷嬷还以为我和那张姓小生有私通的□□，那晚就把我押进了房里验处子身。验完了第二日晚上就让我挂牌接客了，我第一晚卖了五两银子，是城西的那个瘸腿的老大夫买下的，老不正经的，那晚几乎快把我玩死了。”绾月靠在木桶沿上，说这话的时候用手拨拉了一下水，有一些溅到南奉脸上。
她悄无声息抬手抹去。“你转一转身，我给你擦擦背。”绾月依言转身，背上的伤好了许多，但还可看见隐隐的青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