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暂时的,黄河以南可能还不会感觉到温度的变化,但燕京这里却已经明显察觉到了夏日的逝去。
不过,这大略是件好事。
因为对于这个时代的老百姓而言,暑热与酷寒依然不是开玩笑的东西,依然关乎生死。当然了,虽然春秋二季气温适宜,却也不免要农忙的……一样辛苦。
而反过来讲,对于燕京城内真正的各族权贵以及部分有钱人来说,换季就似乎是一件纯粹的好事了。
秋高气爽,气温适宜,文人正好悲秋感怀,做两首诗送给少年国主,以图将来;而各族子弟也可纵马秋猎,在女真贵人面前展示武勇……反正不必整日公子王孙把扇摇了。
回到眼前,这日一大早,换了一身便于骑马装束的秦桧从家中出来,门前空地上,却是早有几十个仆从、家丁,外加十余名汉人武士相侯,此时见到自家主人出来复又一分为二……前者在主人点头之后,直接带着好几辆形制不同的车辆往城北方向而去,普遍性穿着皮甲的后者却纷纷随着秦相公上马,然后便前呼后拥,往尚书台方向去了。
而沿途路上,不断有类似带着骑马武士随从的队伍出现,见到是身为当朝宰执、魏王亲信,且素来待人和气的秦会之,莫说是寻常官吏、汉员,便是一些女真出身的将领、大员也多有礼貌,乃是纷纷让开道路,稍作避让,甚至尾随而行。
这期间,秦会之先是撞上了礼部尚书乌林答贊谟、万户乌林答泰欲兄弟,接着遇到了翰林学士韩昉一大家子,最后果不其然,又撞上了在半路上等着的都省总承旨洪涯、礼部侍郎郑修年二人。一行人聚集起来,多的如乌林答氏这般带着近百个铁甲骑士,少的如郑修年这种人,也有七八个皮甲随从,却几乎就把整条街给堵上了。
“乌林答尚书。”
稍微又行了几步,骑马居中的秦桧看了看周边,主动笑对。“咱们人太多了,何妨将队伍拉长,都靠右边走,以防堵了谁的路?”
听到此言,乌林答贊谟尚未应声,一旁他兄弟、万户乌林答泰欲却是率先不以为然:“秦相公万般好,就是太小心了些……咱们这些人走着,几位大王来了,自然要一起下马避让的,可若不是几位大王,到底怕了谁?”
这话从乌林答泰欲嘴里说出来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要知道,乌林答氏作为完颜氏的附庸,虽然一开始就因为是完颜粘罕负责兼并的,算是完颜粘罕一系,但他们毕竟是有自家部落的,所以相当早就算是完颜政权的支柱力量之一,粘罕的倒台并没有严重影响他们一族的地位。
恰恰相反,已经杀了粘罕一家男丁,撵走了国主父子,为了维持稳定,三个阿骨打亲子反而着意拉拢起了相当具有代表性的乌林答氏。
比如说,作为乌林答氏实际领头人的乌林答贊谟,老婆是粘罕孙子的乳母,所以尚书台之变后不免有些惊惶,却正是秦会之献策,让昔日三太子、今日晋王完颜讹里朵的嫡长子与乌林答贊谟的女儿定下了亲事。
从此之后,乌林答氏反而一跃成为阿骨打嫡系力量的核心支柱。
而既然成了自己人,乌林答氏近来居然又进一步……原来,事情还得从尚书台之变说起,在粘罕授首,按照承诺将完颜拔离速提拔为西路军实际指挥官与太原留守后,为了防止银术可兄弟的力量过大,也是为了报复银术可当时在尚书台的迟疑,银术可的燕京留守一职也‘理所当然’的在燕京变成唯一首都后直接漂没。
所以燕京地区,只是用大金国另外四个合扎猛安为底子,外加原本的银术可旧部凑了一个禁卫军的底子而已,并未再另行驻军。
不过,就在两月前,出身乌林答氏、驻扎在真定府一带的东路军万户乌林答泰欲得到旨意,带着本领万户直接调到了燕京城南,建立了一个大营,其本人隐隐有代替完颜银术可,成为了燕京新驻军总管的态势。
这么一家显赫之人,理论上当然谁都不惧。
不过,不惧归不惧,乌林答氏的首领乌林答贊谟毕竟是干外交工作出身的,为人处世比自家兄弟强太多,只是稍一思索便打断了还在抱怨的兄弟,然后亲自回头下令,让自家甲士让开道路。
而有意思的是,也就是刚刚让开道路不久,居然真就有数十女真甲骑自身后飞驰而过,然后看都不看这群燕京权贵一眼,就直接半道超马了。
众人一开始完全懵住,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看旗帜,刚刚过去的不是别人,正是乌林答贊谟的死对头温敦思忠……以此人性情、资历,以及四太子心腹身份,看到乌林答氏的旗帜在前面,不作出这种行动,反而显得不合理了。
但是,与乌林答泰欲怒气勃发、郑修年战战兢兢不同,其余几人,也就是秦桧、洪涯、韩昉、乌林答贊谟四人回过神来后,却又面面相觑起来。
无他,温敦思忠不应该在燕京的——他已经外放河中府足足一年了。
这种人此时回燕京,怕是朝中要有事的!
但是,大庭广众之下,更兼众人立场并不尽同,也不好交流,只能压下种种惊疑,强作笑颜,然后按时抵达了尚书台。
而到了此处,只见尚书台内外早已经人山人海,仪仗、甲士、旗帜密密麻麻,燕京权贵们更是随处可见。
当然了,秦会之一行人根本不必在外面等,乃是一起弃了护卫,进入尚书台,却是直接进入尚书台主殿,拜谒了国主与三位执政大王中的两位。
随即,晋王领都省首相完颜讹里朵、魏王领枢相完颜兀术便一起请同样一身戎装的国主出殿。
叔侄三人来到殿外,直接就在殿外空地上上马,然后都省副相完颜希尹、枢密院副使秦桧以及完颜银术可、完颜挞懒、完颜乌野、完颜蒲家奴、乌林答贊谟、乌林答泰欲、韩昉、洪涯……等等等等女真权贵、中枢高级官员,乃至于郑修年这一类中级文武官员,也各自上马簇拥起三人,其中国主稍微在前,两位大王落后半个马身,就一起出了尚书台。
来到外面,更有候在此处的各族头人、燕京权贵、各级军官拔刀亮刃,欢呼雀跃。
到最后,在御前合扎猛安的带领下,却是渐渐整齐起来,先是一起高呼,愿国主能活一百二十岁,再呼愿晋王殿下与魏王殿下受到庇佑,将永远不会受伤。
折腾了一阵子,两个合扎猛安开道,各家各族各带武士相从,纷纷然沿着燕京城内的主干道,一路北走,出了燕京城。
然后,城外等着的后勤队伍,也适时跟上。而此时乌林答泰欲也早早脱出队伍,绕行城西,带着早就准备好的五个猛安一起追上御驾,随行北上。
原来,昔日少年国主正是初秋生日,而这个生日一过,便已经虚岁十五了,而既然到了十五岁,那作为以武立国的大金皇帝,总要展示一些武勇的。
而今日,众人这般折腾,正是要随这位大金皇帝第一次出行首都,进行秋狩。
为了确保这次秋狩的顺利,对这个国主有一半抚育之恩的辽王、太师领公相完颜斡本,早早便率领剩下两个合扎猛安先行出关进行准备了。
所谓晋王领都省首相完颜讹里朵也在出城十里后便直接折返。
最后,便由魏王完颜兀术辅佐着国主,率领庞大的秋狩队伍,一路向北而行——他们此次秋狩目的地的第一站,并非是东北面的大金国旧都会宁府,或者辽阳府,而是辽国旧都,俗称上京的临潢府首府。
也就是耶律大石的家乡了。
其实,此举倒算是某种题中应有之义……昔日辽国皇帝为了国家稳定不停去慰问女真头人,今日女真皇帝为了国家稳定当然也要去慰问一下契丹头人。
礼尚往来嘛。
尤其是眼下,考虑到临潢府西面的蒙古人日益活跃与壮大,更是考虑到南面赵官家的强势外交包围联盟政策,此时往此处去,应该会极大震慑东蒙古王合不勒以及临潢府契丹诸部,还有那些夹在合不勒麾下东蒙古联盟与临潢府之间的墙头草才对。
秋高气爽,女真甲骑威名尚在,军纪尚存,再加上这是国主十五岁之龄第一次戎装临军,政治意义极大,所以北行途中,倒没几个人敢闹出事端来。
于是不过数日,御驾便平安抵达塞外要地兴华一带(今承德一带),并驻扎到了滦河畔。
当日晚间,魏王完颜兀术主持了一次‘御前军议’,那是决定放弃走东北面大定府,直接顺着滦河上游的空旷地带,向临潢府进发……理由有三:
一来,避免这么庞大的队伍进入繁华地带扰民,尤其是侵扰秋收;
二来,滦河上游的空旷地带适宜行军,也适宜围猎;
三来,靠着西边走,更容易震慑蒙古人,快速抵达临潢府则更容易震慑契丹人。
魏王殿下说的头头是道,谁敢反对?
自然是齐齐通过。
须知道,完颜兀术自从去年狼狈自西京撤回后,端是有不少塞外老派权贵打着部落民主的旗号趁机攻讦这位魏王殿下的……但是,谁也没想到,非但是向来属于完颜三兄弟嫡系的东路军诸将,西路军诸将居然也都纷纷支持完颜兀术。
拔离速以下,西路军诸将一起随东路军诸将上书表态,大意是这一次真不怪魏王,只是对面那个赵宋官家素来是个有心眼的人,恰好抓住了大金国正准备战略撤退的当口,趁着大金国无法下定决心渡河搞决战的空档,大举进发,搞得好像是对面宋人占了好大便宜一般。
其实那些地方,本就是国家准备放弃的鸡肋。
唯一的问题在于西夏,本该将这些鸡肋交给西夏,然后确保侧翼的,但是西夏自己作死,也来不及救的。
总之一句话,魏王殿下没有犯错,西路军上下依然骁勇,只是队友太烂,对面太狡猾罢了。
就连回到河东的完颜活女都上书表达了对完颜兀术的认可……这点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完颜兀术本就是出去解决活女分裂问题的,而他全程都保持了对活女的优容,几乎相当于数次赦免了活女的分裂行径。
对此,完颜活女虽然不知道什么叫七擒七纵,但多少是有些服气和感恩的。
而既然东西两路野战军上上下下全都表达了支持态度,塞外那些人便是阴阳怪气,也无能为力。更何况,他们打着部落民主的旗号,还惹恼了年轻的国主以及趁着新国主登基上位的燕云本土势力,以及秦桧这些降人。
故此,一番折腾之后,与那些人想的恰恰相反,因为军队与燕云地区本土势力还有降人的支持,外加三兄弟中的晋王完颜讹里朵越来越崇信佛教,而且身体也如完颜娄室那一辈人一样渐渐不好,魏王完颜兀术的实际权位不降反升。
转回当晚,军议毫无意外的通过,中枢诸臣自然各自回营歇息。
而到了此时,诸如洪涯、郑修年这些人,因为不适应随军长途跋涉,却是早已经精疲力尽,直接卧倒。
但枢密院副使秦桧却是个例外,他年轻时便绰号秦长脚,后来更是有被北掳的经历,算是早早适应这种马上颠簸。所以他回去以后,非但没有休息,反而唤起自己的几个家丁卫士,打着灯笼火把,在营地里稍作巡视……遇到谁缺什么东西,总是要想法子帮忙周济一二;遇到谁路上受了委屈,总是不免稍作安慰……一圈下来,与女真人也好,与燕云汉儿也好,与渤海人、奚人、契丹人也罢,竟然都能说到一起。
不过,巡视完毕,回到自家营帐,这位秦相公却惊愕发现,居然有人早早来到自己帐内等着自己呢,而且应该已经等了许久。
没错,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天下权势数得着的大金魏王、枢相完颜兀术。
“秦相公,那些南边来的邸报都看了吗?”
正在看邸报的完颜兀术毫不客气的坐在秦桧的榻上,听到动静后抬起头来,灯火下那张无须白脸正对秦桧。
“下官自然看过了。”
面对着越来越有气势的完颜兀术,秦桧小心拱手,然后既从容却又显得有些谨慎地坐到了自己床榻对面的一个马扎上。
“那秦相公是怎么想的?”兀术放下邸报,认真询问。
“下官以为,南边这位官家固然是位英武之主,但却有些过于着急了,这一次,许多事其实有些诡道姿态,不似明君所为……”秦桧一脸诚恳。
“什么是诡道?”兀术继续认真追问。
“所谓诡道,乃是以诡诈之术走捷径的意思。”秦会之依然诚恳。
“这是诡道?”兀术以手指向床头邸报,依旧追问不及。
“当然是。”秦会之一口咬定。“为了三千万贯,无所不用其极,如何不是诡道?”
兀术微微皱眉,并不言语。
而大概是看出了兀术所想,这位秦相公复又主动解释了起来:“不过,邸报上这些事情只是对赵官家而言才算是诡道,因为他毕竟是大国皇帝,统领亿万子民的,换成其他人去做却算不得诡道……便是咱们这里,也只有国主成年后去做,才算是诡道。”
兀术微微展眉,且缓缓点头,却还是有些疑惑:“大国皇帝为政,便一定要如行正兵一般正大光明吗?”
“不错。”秦桧没有半点犹豫。“因为大国皇帝最重要的便是他这个皇帝的身份,有了这个身份,然后天下人都认这个身份才是最重要的……譬如赵官家,昔日靖康中仓皇无措,几如丧家之犬,可一旦用事,李纲、吕好问、韩世忠、张俊纷纷随从,去黄潜善如去一蝇,杀刘光世如杀一鸡……所为何也?还不是因为他是大宋官家,堂堂天子!大家都认他这个身份!”
兀术连连点头:“俺懂会之的意思了……大宋太大、士民百姓太多,本身力量太杂,想要调动其中力量做事,什么法子从长远看都比不上他的官家身份有用,所以维持威信,才是最合理最妥当的法子……而他这些举止,又是卖自家私产,又是抢夺海商生意,还有高丽那边金富轼亲自过来说的逼凌使节、强迫买卖等事,虽然能速速筹到一些钱,却反而伤了威信,长久来看,还是得不偿失,是这个意思吗?”
“魏王明鉴。”秦桧赶紧颔首。
“但是,若他短期内做成了这三千万贯,然后直接发动北伐,最后北伐又成了呢?”兀术忽然蹙眉道。“他如今的皇帝威信,多是战场上弄来的吧?消耗了一些,换些银钱,再来打仗,若是再赢了,岂不是就不用想什么长远威信了?”
“魏王所言极是。”秦桧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问,却是捻须反问。“可他若是败了呢?不就得连本带利还回去吗?”
“所以,还是得战场上见分晓?”兀术愈发蹙眉不止。“可俺怎么觉得秦相公说了一通却什么都没说一般?”
“魏王说笑了。”秦桧闻言赶紧摇头苦笑。“下官都上了南面的悬赏榜单了,与大金共荣辱,何必再与魏王打机锋?与之相比,下官倒有一问要来问魏王殿下……殿下素来知兵,敢问殿下觉得宋军是早一点、战力弱一点的时候过河来好,还是晚一点、战力更强一点的时候过来好?难道大王不想让对面早些来吗?”
这个看似简单的答案,完颜兀术居然一声不吭,继而长时间沉默了下来。
而许久之后,这位大金执政魏王方才在榻上缓缓出言:“不瞒会之,之前俺一意改革军制,想使女真大兵再复昔日之强,但这些日子,试着做此事,才发觉要先做许多其他事情下来才可,牵扯太多……而南边又这么一逼,委实有了一二犹豫……你说,若是俺奋力去改,改不成,闹得人心惶惶,结果南边渡河了,岂不是弄巧成拙?而俺若不去改,眼瞅着南边越来越强,自家却越来越混账起来,岂不是坐以待毙?”
“四太子,这便是大国拼死相争的局面,稍有分毫差错,便会万劫不复……请你丢掉往日大金横行天下予求予取的心思。”秦桧适时换了称呼。“南边也有类似难处的!你与那沧州赵玖,此番其实是公平相对!”
兀术微微一怔。
而秦桧也压低声音,彻底严肃起来:“而且,现在哪里要去想三年后的事情?眼下的局面是,南面那位官家一如既往,诡道也好、正道也罢,顶着万难把事情做了下去!而四太子又要如何?难道便在这里干等着吗?”
兀术终于长呼了一口气,却是抚榻喟然以对:“怎么会干等着呢?俺心里虽然犹豫,却都看着呢,也没敢停下分毫……南边要扩军,俺便设置了签军以作后备,还尝试征召塞外生女真,再立一支新军;南边要联盟,俺便也遣使东蒙古、召唤高丽使臣以作反制;南边要派兵镇压什么江南道学,俺便筹备了这次秋狩来压制后方;南边搞了那么多花样建财,俺也准备咬牙收拾起两河那些越来越混账的猛安、谋克……会之,西京回来以后,俺是一刻都不敢犹豫,一刻都不敢安逸的!”
秦桧连连点头:“魏王的辛苦,我们上下都看在眼里。”
而完颜兀术见状,终于不再多待,而是直接起身相对:“秦相公辛苦,早些安歇吧……是俺禁止带使女随侍的,还请秦相公不要见怪!”
秦桧一边起身一边又当即苦笑起来:“便是魏王准许带使女,会之又哪里会带?”
已经起身的完颜兀术微微一愣,倒是想起了什么,便不再多言,而是直接负手往外出而去,秦桧也紧随其后,准备相送。
不过,即将出帐门的时候,兀术却忽然回首相顾,淡然以对:“秦相公这次秋狩,怕是挺费力气的……如今你家业也挺大的,俺送你二十个甲士,你养在帐下便是。”
秦桧微微一怔,旋即醒悟到了什么,然后即刻低头应声。
七月秋风渐起,当夜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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