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王本草便醒了。河洛之行打乱了他十年的作息,如今回到余家村,三使之事尘埃落定,他便决定重新恢复以往的作息。他喝了一大碗蜂蜜水,推门出村,再次踏上了那条泰山废道。这回,他没有再修炼蛙行术,因为带脉已通,此术的修炼已无多大价值,反而容易伤到十指和手腕。他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与猴群一起看日出,二是在山顶“立修”先天功法。数月不见,猴群还在,只是没有从前那么多只。王本草不以为意,大步上前,遇到阻隔之处,便以蛙行术越过。每当此时,总会引起猴群的一阵尖叫,仿佛是在为他喝彩。他想起在论剑堂比武之时,虽然自己胜了,却无人喝彩,反而引得旁人嫉恨,心中暗叹:不如禽兽!到得峰顶,太阳正破云而出,鲜红耀眼。猴群再次骚动起来,王本草忍不住纵声长啸,以抒胸中郁闷之气。
看完了日出,王本草找了一块松下的平地,立身吐纳,催动内力运转大小周天。良久,猴群们渐渐散去,王本草收功下山,随手打了一只山鸡,回到家掏洗干净,用树叶与泥巴裹着烧烤,乃是一道“叫化鸡”。王本草拿出一包椒盐,扯下一只鸡腿,撒上椒盐,吃了一口,滋味竟比往日还要鲜美。王本草一琢磨,原来这椒盐是那位岳小姐做的,比自己原来的配方多了好几味香料,所以更加鲜香可口。一念及此,心中忽生怅然若失之感,一只鸡腿吃罢,竟已不觉得饿了。
正回味间,忽闻敲门之声,来者乃是教主座前侍奉的萧强,与王本草算是半个好友。王本草心中突突直跳,心想:难道真是教主找我问武功来源之事?
萧强见王本草正在吃鸡,微微一笑,道:“教主要见你,在逍遥馆方丈室。”
王本草道:“可否容我吃完了早饭再过去?”
萧强摇头笑道:“教主传见,可不敢耽搁,还是见过之后再吃吧?”
王本草于是一面擦手,一面问萧强:“逍遥馆我是知道的,方丈室却不知是哪一间?”
萧强道:“在二层东南角。我引你过去便是。”
王本草第一次被教主单独召见,心中却并不忐忑,只是在想教主是不是要问武功来源一事。萧强引王本草进了方丈室后便自行离开,王本草立在方丈室中四下看了一圈,若在河洛之行之前,他还不会觉得如何;但河洛之行期间,行走过大城小镇,见识了各色堂馆,方知世间居室之雅俗精简。逍遥馆的方丈室简单却雅致,虽然不大,却可同时坐下九个人;室中有棋枰、茶桌、琴案、画台,器具皆古朴典雅,显然已颇有些年头了。
龙啸海指着左前方的茶桌道:“今年的新茶,尝尝?”
王本草一愣,连忙道:“弟子不渴。”
龙啸海道:“这里是逍遥馆,不是论剑堂,更不是问道馆,你只管随意就好,千万不要拘束。”
王本草听教主言辞恳切,心中更加迷惑,只好道:“是。”
龙啸海见王本草仍然呆立不动,索性起身坐到茶桌前,指着对面的软面杌子,道:“坐,喝茶。”
王本草只好就座。方才匆匆过来,刚吃了一块儿鸡腿,正觉油腻,于是端起身前一只精致小巧的茶碗喝了一碗,解渴去腻。
龙啸海问:“此茶如何?”
王本草如实作答:“清香爽口。弟子虽分不清新茶旧茶,但一定是好茶。”
龙啸海道:“既是好茶,那就再喝一碗。”于是亲自给王本草倒了一碗,王本草一饮而尽,朝龙啸海憨然一笑。龙啸海又倒一碗,王本草端起茶碗正欲再饮,忽忆陆羽《茶经》有云:“珍鲜馥烈者,其碗数三;次之者,碗数五。”心想:茶圣说过,好茶最多喝三碗,我已喝了两碗,这第三碗可不能急着喝完,否则便是不敬不雅。于是轻抿一口,放下茶碗,道:“好茶。”
龙啸海将自己面前的一碗茶也一饮而尽,笑而不语。王本草心想:“你既为我倒茶,我也当礼尚往来。”于是也为龙啸海倒了一碗。
龙啸海盯着王本草看了一会儿,方道:“刺杀河洛双雄的经过,雪剑已跟我说了。在寿宴上公然行刺,这是你的主意?”王本草点头称是。
龙啸海又问:“为何不像你师姐那样夜间行刺?”
王本草眉头微皱,缓声道:“弟子不善夜间行动,且前面封师兄和毕师姐已然失败,弟子以为不宜再试,当用新法。恰逢双雄寿宴,他们在群雄面前定然不会避战,所以弟子才能成功。”
龙啸海又问:“你的功夫不错,都是你师姐教的吧?”
王本草心中一惊,心道:“果然被那位前辈猜中了。看来这壶茶就是教主摆下的鸿门宴,我可得小心了。”
只听王本草答道:“我的武功,首先是母亲口授,其次是在论剑堂习得,另外就是与师姐切磋的时候自行领悟,还有在山中与野兽搏斗时自行创制的。。”
龙啸海笑道:“你与河洛双雄比拼时的武功,已经超出了你所能接触到的层次,只怕另有传承吧?”
王本草想了想,坦然道:“弟子不敢欺瞒教主。弟子的武功来源,方才全都如实禀报,未敢有所隐藏。”
龙啸海皱眉道:“碎心掌当真是你猎杀野猪时所悟?”
王本草闻言,一下子陷入了沉思。真是成也“碎心掌”、败也“碎心掌”啊!他当然可以继续抵赖,就像在幽冥大会上那样,说是自己为了不破坏野猪皮而自创的。但现在的问题是,他如今已经不打算逃走了,因为他已经是“未来的炼狱使”了,自由已经不成问题,他现在想要的,是尊严!是地位!想要尊严和地位,就一定要过教主这一关。自己想在幽冥教建功立业,必须要获得教主的信任和认可。如果以后想大展身手,必然要拿出全部的实力,这样必然会暴露自己系统修炼过《通天拳经》的秘密。与其将来暴露被同门怀疑甚至要挟,被教主抛弃,前功尽弃,不如现在就承认,像那位神秘人所说,承认是母亲口授。至于母亲从何得知,那就不是他所能解释的了,反正母亲已经过世,死无对证。或许,这也正是那位前辈高人的盘算吧。
王本草起身跪地,道:“教主恕罪,弟子先前说了谎话。击杀河洛双雄所用的,确实是碎心掌法,并不是什么杀猪掌。”
龙啸海忙将王本草扶起,柔声道:“你肯承认就好,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既已成为冥使,自然有资格习练本教的最高武学。”
待王本草重新坐到对面,龙啸海方道:“这碎心功是《通天拳谱》最后一拳中所载的高深武学,一般人就算知道了也练不成。你能练成,实乃幸事。不过,这后三分之一的《通天拳经》中的武学,可不是你的母亲或是毕雪剑所能传授的,应该是你的二爷爷王正义所传吧?”
王本草一听,愣了一下,仿佛听见了这世人最可笑的笑话一般,脸上露出一丝不屑,随即又勉力敛回,冷然道:“他对我从来不管不问,十岁的时候还差点儿把我掐死了。我视他如仇敌,他怎么可能传我武功?就算他愿意,我也不稀罕。”
龙啸海盯着王本草看了一会儿,哈哈大笑道:“年轻人,要大度,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爷爷的亲弟弟,将来还要指望着你养老呢!”
王本草道:“好办!只要他把从我这儿抢走的银子还回来,等他死了,我负责把他埋了。”
龙啸海笑着摇头道:“没想到王长老还抢你的银子,真是越老越不正经了。看来,传授你武功的是另有其人啰?”
王本草从气愤中回过神来,心头一冷,沉声道:“那倒没有。这些高深武学,我娘在我小时候就教过我,只是当时我还不能理解,只能死记硬背。随着年龄的增长,才慢慢领悟。”
龙啸海双眼微眯,似是自言自语地道:“你娘?她……”龙啸海本想问她怎么可能知道,但想到王本草的父亲,还有爷爷,一时之间,却也拿不定主意了。
沉默了一会儿,龙啸海又问道:“你母亲如何传授你这些武功?”
王本草想了想,道:“母亲口授之时,主要是让我背口诀,并加上自己了解释,也会在地上画些简单的人形,不过弟子如今也只记得一部分口诀了。”
龙啸海眉头大皱,心道:“难道祖传的《通天拳谱》里的招式图谱有问题?这孩子为何没有图谱反而能够练成?”又道:“你练功之时,真的没有别人在一旁指点?”
王本草道:“娘亲在世时,教我识字,也教我背诵拳谱,指点我练武;娘亲去世后,完全是我一个人凭着所记的口诀摸索修炼的。”
“那如今,《通天拳经》上的武功,你都学会了?”龙啸海呡了口茶,仍然盯着王本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王本草心头狂跳,让他在这位威严的教主面前连续撒谎而脸不红心不跳,他原本是没有这个本事的。但他也是极聪明之人,为了完美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强迫自己去想岳小姐,想岳小姐的杳无音信,他的心中立时涌起了怅然与痛苦,于是趁机苦笑道:“弟子愚钝,只学会了大部分,有些地方实在难懂,只怕还需时日才能练成。”
王本草没有过度谦虚,反让龙啸海深信不疑,于是又问:“你那‘蛙行术’是怎么回事?又有什么用处?”
王本草心想:蛙行术是我贯通带脉的独创秘法,若是被别人知道了,都学会了,岂不是又要来欺负我?于是道:“蛙行术是为了练双臂和手的力量自创的。”
龙啸海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你现在两臂已经足够强壮有力,这样别扭的修行方法,还是早些停止为好,否则气血长期逆流,恐伤身体。”王本草点头称是。
龙啸海盘问了半天,虽然看起来和蔼可亲,但王本草早有人指点,是以龙啸海没有问出半点想要的东西。龙啸海又讲了一通幽冥教大业,便让王本草回去了。
从龙啸海处回来,王本草心中一片冰凉。他没有想到,那位当年免他一死的人,背后却并不信任自己,这还是在他隐藏了自己知道当年母亲是被他们几个逼死的事实的前提下。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秘密,对任何人都没有明说。
到了家中,叫化鸡也已凉透。王本草虽然每日过得清苦,但在吃食上却是挑剔的,饭菜只要凉了,再热他便不想吃了。叫化鸡虽然美味,但此时却没有胃口,加之他不爱吃凉食,便把只吃了一条腿的叫化鸡拿去喂师姐家的狗。
那是一条非常乖巧且顾家的狗,虽然身上没有拴狗绳,但它决不会踏出毕家的大门半步。倒不是这狗天生忠诚,而是这狗在刚会看门汪汪叫的时候,毕成便反复驯化,故意让王本草引它出门,但只要一出大门,便会被毕成抓过来一阵鞭打,拴起来饿上一天。如此反复一月,那狗便长了记性,从此不论如何引诱,哪怕大门洞开,它都只在院里狂吠,绝对不会踏出大门半步。
由于曾被王本草引出大门多次挨打,那狗对王本草已然心存戒惧,见到他就会低声叫唤。王本草为了挽回自己的形象,常把吃剩下的肉食送给它吃。时间久了,那狗便只记得王本草的好了。
毕雪剑看到王本草居然拿了一整只鸡来喂狗,笑嗔道:“老黄的嘴现在是越来越刁了,全是你喂的。”
王本草笑道:“要不把老黄送给我吧。它在你们家天天啃骨头,在我这儿天天吃肉。”
毕雪剑讥道:“你还是省省吧,自己天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如何能再养活一条狗?”
其实,这话毕雪剑以前也说过,王本草总是一笑置之。但当此之时,王本草却如遭雷殛,心中一股难抑的痛楚直冲脑际。他突然怀念母亲活着的日子,每天饿了都有鲜美的饭菜吃,困了只管昏天黑地地睡,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但自从十岁时的那个春天,一切都变了,他再也找不到那种贴心的温暖与无忧的闲适了。
母亲去世后,王本草的生活每况日下,除了毕成一家,没有人主动关心他,就连教中每月的口粮也断了。王本草吃了十年母亲做的可口饭菜,自那日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了。每次从练功回来,都没有热饭热菜等他,一切都必须自己现做。虽然又十年过去了,他早已习惯了自食其力的生活,但偶尔还是会怀念过去。
王本草又想到了岳小姐在家中小住的那一月,刚开始的时候,是王本草练完功之后做饭给她吃;过了几天,岳小姐的脚伤好转,一次王本草正准备烧火做饭,岳小姐却说让他歇一歇,练功十分辛苦,只管坐在屋里等着吃饭就好了。第二天,王本草就学会了独自去太平镇的菜市场买菜,与岳小姐一同烹制美味,每天的菜色都不重样。那短暂的20几天,给了王本草难以言说的快乐,分开别时也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何时才能结束这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王本草心下一片茫然。
毕雪剑见王本草呆立不动,担心他着恼,走上前道:“越长大越小气了是不是?敢生我的气?!”
王本草回过神来,看着师姐的脸,想起母亲不在的日子,是她每天陪着自己说话,还给自己送菜吃,心中一阵感动,朝师姐深深一揖,转身离开。
毕雪剑心头一震,轻轻叹了口气。她虽然不知师弟心中所想,但看来必是痛苦之事,心中暗怪自己口不择言,暗下决心以后要好好爱护这个好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