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低垂着头,拨弄着两边垂发,遮挡住自己脸面。
等罗彬渐行渐远,她才从马衔扣的手包里拿出手机,抬手要拨电话,却又在踌躇良久之后垂下了手。片刻后她又抬手,用手机照了照自己的脸。
这时从拐角驶来一台计程车,她慌忙挥手拦住。
司机看了眼捂脸的女人,神情为之一顿,便不自觉的踩住了刹车。
等车停下,他又朝前看了看远处的一人一猫。
司机吐出口长气,像似打定了主意。等女人上了车,他转头问道:“小姐,您要去哪?”
女人像被「小姐」二字扇了一巴掌,双手捂住脸面,“呜呜”的哭出声来,她越哭情绪越激动,直哭的全身颤抖。
司机一脸茫然,僵了片刻,竟自作主张的启动了车子。
车子沿着青杉湖转了半圈,女人才止住哭泣,鼻子眼睛都已哭的通红。
她瞥了眼前座的司机,是个面容憨厚的中年男人,穿着统一的断袖衬衫,手上戴着一副白色手套。
确认他的侧脸,和副驾上的服务资格证照片一致。女人才擦拭着泪痕说道:“对不起,耽误你时间了。”
开车的男人浅笑着回道:“没事,谁都有不顺心的时候。”
“你这是拉我去哪?”女人问。
“你还没说地址,所以就带你兜兜风,我难过的时候常这么干。”司机说着用牙摘了左手手套,把手搭出了窗外,手指逐节摆动,如同随波逐浪一般。
女人也学着他的样子,把手伸了出去。窗外的空气如同实质,就像把手伸进了激流之中。
激流推着掌心,微微抵抗就蜿蜒了手指。
车子带动的晚风,把愁绪抽离她的身体,更有心酸苦楚从指尖丝丝的流走。
她回头,看了眼中控台问道:“师傅,你的计价器坏了吗?”
男人摇了摇头,“怎么了?是怕我漫天要价吗?”
女人心里多了分警惕,但仍旧镇定的说道:“不,我相信你是个好人。谢谢你带我兜风,我感觉好多了,现在可以放我下车,我愿意多付车费给你。”
男人笑了笑:“青杉湖才兜了半圈,可以让我载你兜完这一整圈吗?请你放心,我并没恶意,而且我并不打算收你车费,毕竟这是我的荣幸。”
躲在后座黑影里的女人,蹙了蹙眉,问道:“你认识我?”
开车的男人嗯了一声,“您是省台的新闻主播,在宁市不认识你的应该不多吧?只是你今天穿了便装,一般人应该认不实。”
女人把身子往后靠了靠,只怕是自己上了贼船,此时更不好用言语刺激对方,她想了想语调温和的说道:“师傅你眼力真好,走出演播室换了妆容以后,在路上能一眼认出我的真的不多。”
男人并没有接受恭维,而是转移话题问道:“青杉湖有个传说,不知道胡主播听说过吗?”
作为省台的新闻工作者,对省城宁市的大小故事女人自认听得多了,但她并不打算截住男人说话的兴致,以免把他激怒。
她把头歪向窗外,“说来听听,或许你的故事我没听过也不一定。”
男人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见她兴致缺缺的看着窗外,但这并不影响他说故事。
「从前,有个孤苦少年,常于山中采药为生,一日进了深山密林,在一处低洼的山坳处,远远看见个一女子立在岩上。
少年自幼独活孤苦无依,时间一长乡民都嫌他邋遢,他也早被呵斥怕了的。
此时他怕走的太近会惹恼那女子,遂只敢从远处穿行。
山中来回多日,无论刮风下雨,每日都能看见那女子一动不动。
少年好奇心切,便愈走愈近,直到一日他来在女人跟前。
只见她肩窄如削,腰细如束;发髻高耸,脑后悬花;柳叶弯眉,明眸善睐;丹唇外朗,皓齿内鲜;身披明丽罗衣,脚踩饰纹彩靴,拖着薄雾裙裾,点缀耀眼明珠,周身更有异香萦绕,久久不散。
女子立于此处已不知多少时日,却不染尘垢,不沾雨雪。
少年哪见过这般神仙女子,即使女人不言不动,他也不敢上前触碰,只怕玷污了眼前的圣洁。
一来二去,少年每日入山和她说话,有尘世间的繁盛美好,也有生活里的悲苦心酸。虽说这女子如同雕塑一般,对少年的话语不应不答,但在少年心中她便是这世间与自己最亲近的人了。
一日乌云密布,眼看雷雨将至,少年依依惜别,正欲离去之时,却见一滴雨水落在女子脸上。
少年惊呼出声,解下身上蓑衣,撑于竿上,为女子遮挡风雨。
雨停云散,淋了半日的干瘦少年,回到栖身的破庙一病不起。一日恍惚入梦,见那神仙女子飘然而至,于他身前掩面泣泪。
少年问:“姐姐缘何哭泣。”
女子道:“你我神交多日,本念你小小年纪尝尽人间疾苦,如今又因护我周全,使你累及性命,我哪还有不哭的道理。”
少钱勉强咧开笑容,说道:“我不打紧,早日死了,倒好去寻爹爹妈妈。倒是姐姐,你一流神仙人品,怎就困在山坳密林了?”
女子拭泪叹道:“我本是仙界乐神,只因阿修罗王恼怒陷害,才被陷足此地,如今神念离散,衣裳垢腻,肉身臭秽,天人五衰之向已现,也是命不久矣。”
少年挣扎着支起半个身子,追问道:“可有法子补救了?”
女子摇头,“我已是回天乏术,待头上花萎,便是身形消散之时,你却要好自郑重,遇难成祥。”
说完,她探手在脑后摘下一片花瓣,点入少年脑海。
少年被这突然一指,激的从梦中醒来,起身四下寻觅却不见女子踪迹,他探手摸额,不燥不热,身体更是康健有力。他知道必是神仙姐姐舍了自己头上花瓣,来搭救他了。
他忧心姐姐道消神散,便连夜跑进深山。山坳处的女子已被藤条缠绕,灰尘浸染。
再看她脑后悬花,少了一片,萎了一片,只剩中间一片花瓣,光华暗淡。
少年彷徨无措,能做的只有拔草除灰。没想到等他收拾干净,那片花瓣光华更盛了几分。
至此以后,少年就在这山中搭棚住下,每日吃些酸果度日。如往日一般继续和神仙姐姐说些体己话,隔三差五的替她擦拭面容、脖颈、双臂。
只是天人五衰,污垢不单单来至外在,更来自体内衰败。
没过几日,女子肌肤沁出绿稠汁液,任少年如何擦拭,却是徒劳无功。
他想把姐姐背入山上水潭,可毕竟是神仙之体,又岂是凡人能够背负。试了几次,切动不得分毫。
这是他唯一日日相见的亲人,少年怎能不救?于是他劈木箍桶,每日上东山深潭挑水,用水瓢冲洗姐姐身上的污秽。
一来二去,往复五年光景,东边水潭干涸。
他又往西边山泉挑水,又往复五年,西边水干。
女子悬花忽明忽暗,有水则明无水则暗。
整整二十年昼夜不歇,东南西北四处潭水尽皆干透。
当初的少年成了中年,岩石上的女子却姿容不变。
等他浇完最后一桶水,中年男人力竭而亡,倒地瞬间,尸骨化作一滩血水,冲刷着女子脚踝。
忽然天地骤变,大雨倾盆。
四方干涸的水潭豹突起冲天水柱,瞬间漫过水潭,沿着男人挑水留下的足迹,冲向了山坳之中。
渐渐的山坳被水淹没,女子也没入水中。
这天地异象,原来是少年的舍身毅力撼动天地,自此山坳成了一方湖泊。
女人身上沁出的污秽尽皆稀释在漫天湖水当中,染绿了整座湖面,也保住了残存的花瓣。她虽不能重返天界,却因残花不散,身形得以具存。
而当初的少年魂魄合一,成了湖中大仙,终日游弋在湖心,守护着水中神女。
因那少年名叫青杉,自此这面碧湖就叫作了青杉湖。」
车后座的女人听的意犹未尽,心中的警惕便少了几分,她忍不住出口说道:“这个版本倒是新鲜,以前从没听过。”
司机浅笑着问道:“很多人说青杉把神女当成了自己的伴侣,他才会这么尽心尽力,你觉得呢?”
女人点了点头,“这谁又知道呢?只怕青杉自己都说不清楚。”
司机沉默了片刻,也出声附和道:“是啊,他最初把神女当成亲人,之后谁又知道呢。”
女人想起心中痛楚,不以为然的说道:“就凭自说自话的看上几眼,就能当成亲人吗?多半是见色起意罢了。”
司机闻言,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
女人警觉的缩了缩身子,暗恨自己唐突,刚才一时嘴快,怕是要勾起对方邪念。
只听前座的司机出声道:“不,你不懂,你不懂青杉的孤苦无助,妳如果能切身体会,就会明白,在孩子的眼里,神女不只是亲人,有可能还是他臆想的母亲。”
女人见他坚持观点,并没有逾越的想法,这才心中稍安,她顿了顿问道:“你也不是青杉,你怎么就那么确定呢?”
司机沉默良久没有答话,女人警惕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对自己不利。
只见开车的中年司机,在她眼中幻化成了一个青年模样,面容俊朗,眉眼清肃。
女人指点青年,惊讶的问道:“你是异人?”
青年开口,语气变得极为温和,“胡姐姐,你不也是异人吗?”
女人捂着微微起伏的胸口,争辩道:“我……我不是!”
青年勾起了一边嘴角,“妳和神女一样十几年容颜不改,已经不是常人了。如果你不是心知肚明,刚才就该问我是人是鬼才对。”
后座的女人神色有些慌乱,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姐姐?妈妈!不,不对,我已经长大,该叫你胡佳才对。青杉湖的故事是我编的,我就是那个从小看着你的画面,臆想你是我未曾谋面的妈妈,晚间新闻都会守在电视机前和你说话的青杉。”青年人说出这番话时,声音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