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第二日醒来,吃罢早饭便和父亲往后山去了。
天还是那样的冷,阳光在大早上却并不显得温和。罗彬缩着脖子,兜着手,跟在父亲身后沿着溪涧一路往上走。
穿过山脚成梯的旱地,来到一片茶园时,罗彬已经是气喘吁吁了。父亲见了,便停下脚步让他先歇歇脚。这一停驻,汗水像找了空挡,开始爬满罗彬的额头。
罗彬解开外套喘着粗气问道:”爸,这客叔,来罗家凹多少年了?”
罗富一边看着周边的茶树,一边随口答道:“你出生那年吧,那时候山里修公路,来了好多外乡人。”
“那公路修完了,他怎么就不回家乡呢?”
“听他自己说,老家没别人了。他原是跟修路队到处讨生活的,来到罗家凹以后,就不想走了,现在待了这么些年,也习惯了吧。”
罗彬喘匀了气,干脆找了快石头坐下,点上支烟继续听起了故事。
在罗彬出生的那年,村里修建公路,来了几支修路的工程队,都是外乡客。他们都是自己搭棚造饭和罗家凹的村民两厢都没什么来往。
那天罗彬的母亲独自在家带着孩子,这位客叔便上门讨要热水,罗彬的母亲就和他相互攀谈了起来,他自称是石工队的石匠,会打石头。罗彬母亲就半开玩笑的说,那你要是得空了,就帮我们打个石臼吧,我付工钱给你。
那客叔问明了石臼的大小样式,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罗富一家三口正吃着晚饭。客叔肩扛着石臼走进门来,罗富不明白状况,着实吓了一跳。
农村里讲,路远无轻担。这个大石臼怎么看也得二百来斤,而且不好抓握,这人居然单肩肉扛着进来。
客叔说话带着古怪的口音,罗富是一句没听懂。可奇怪的是,罗彬的母亲却能和他顺畅沟通。你说你的土话,我说我得怪调,却都能互相明白。
听了媳妇儿的解释,罗富也知道了事情原委,他俯身去看那石臼,只见它外形拙劣不成方圆,表面坑坑洼洼一点都不平整,倒是石臼里面看着还算工整圆润,而且内侧的石壁也平整了许多,虽说能将就着用,但这外形确实没法看。
罗富摇了摇头,说这个不能要。门外汉都比这个做的精巧,一般石匠打磨一个石臼也得半个月,他这满打满算才花了一天功夫,顶多也就算个石坯。说着还似模似样的介绍起石臼该有的造型来。
那客叔瞪着大眼看了看罗彬母亲,说只要管顿饭,这口石臼不要钱。
家里本来就没什么闲钱,罗彬的母亲就劝丈夫把石臼留下了,直到现如今还依然能用。
自此以后,罗家凹就多了个石匠,专为附近的村民凿打石臼为生。他也不愿意住在村里,就在这后山的石头窝里搭了个棚屋。
慢慢的他也学会了些本地话,只是说起话来带着古怪的口音,不仔细听还是听不明白。有人如果让他重复两边,他会满脸不乐意的走开。
是人总得有个名字,碰上有人问,他就会用刚学的本地话说,他叫「惊雷」,从那以后大家都称呼他「石惊雷」。
石惊雷除了定制石臼、石器,平时鲜少和村民走动交际。他每日价只在山上叮叮咚咚地捶打石头,得闲下山也只到罗富家帮忙看看孩子。罗富夫妻俩正愁没人手帮衬,也乐的他来,俩人才好腾出手干些农活。
一来二去,罗彬便奉茶认了石惊雷作自己的客叔,按农村的说法,他可以为孩子挡灾。
……
歇完了脚,两人继续往山上爬着。罗彬心里却琢磨起来,以前听着父母用土话「惊雷」「惊雷」的叫着,村民们客气些的叫他「石惊雷」,直到今天才想起这两字怎么写,反倒觉得别有深意。
转头他又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昨晚的电弧惊到了,怎么会对一个几十年默默无闻的石匠犯起疑来。甩了甩头,便把这些抛在了脑后。
再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林,眼前的地势趋于平坦。客叔的棚屋就建在山凹处,地基砌的很高,四周开挖了排水渠。
他们父子两人来到屋前,发现屋里没人。罗富用双手喇叭似的笼在嘴边“哦吼”“哦吼”的喊着只有山里人才能听懂的暗号。
才放下手,就听到山凹背面也学模学样的喊了声“哦吼”。
罗富告诉儿子,暗号并没什么奇特的,只不过大山里干嚎着喊人,嗓子会吃不消,而且就算传到对方耳朵里早被风吹走了一半。
这套打招呼的方式也是老一辈用惯,才传下来的,罗家凹上了年纪的大多都会。
不消一会儿,从山凹背面转出个身高近两米的大汉来,他有着异域的眉眼轮廓却是个货正价实的黄皮肤,只见他脸上眉骨隆起、眼眶深凹、眼球发灰有异色、鼻梁高挺、白牙阔口。
罗彬笑盈盈的喊了声,客叔!那大汉走到罗彬跟前捏了捏他的肩膀,上下仔细的打量一番,然后使劲地拍了拍,皱眉说道:“没吃好,身子弱了。”
这才转身开了房门,让两人进去。
罗富放下手里的酒说道:“这是彬彬买回来的酒,味道还不错,我自己留了一瓶,这瓶给你。”接着又把还钱的来意说了。
大汉拿起酒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咂巴着嘴看着罗彬说道:“我没存折,也不会存,这钱你就先放你爸那,他不会占我便宜。”
又聊了些家常,父子俩拦住了大汉要烧肉款待的盛情。知道罗彬下午还得回宁市,大汉也不再留他们,就这样匆匆别过了。
罗彬很好奇,按理客叔的实际年龄肯定比父亲小不了,怎么看上去还那么龙精虎猛的,不显老态呢?
按罗富的理解,可能是他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心事烦恼,人自然就老得慢些。
而且他也不打算修房子办家当,赚的钱除了吃肉就是吃肉了。人如果心里没了负担,吃的好睡得又香,应该都不会老的太快吧。
听到父亲这么说,罗彬抬头看了眼父亲头上的白发,便不再说话了。
回到家,罗彬拿着父亲的存折,核对过账号,用手机银行把卡里的十五万都转了过去。五万还给客叔,另十万是还父亲的。
罗富不会用手机转账,当下即使是想拿钱给儿子,也是没办法的。推脱不过也就只好收起来了。
和父亲匆匆用罢午饭,罗彬又偷偷去了趟母亲坟前,他找到了昨晚那个爆裂开的孔洞,往里瞧了瞧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他捡了些石头,把那孔洞给封堵住了。
等他回家和父亲告别的时候,父亲已经收拾了一盒鸡蛋,杀洗干净了一只走地鸡,还有些田间地头的蔬菜,通通都给罗彬塞到了车上。
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好好吃饭。手脚勤快些,总好过在外面吃的不干净。
车子缓缓前行,父亲依旧站在原地目送着,直到车子没入弯道……
而在远处的山头,有个背负着行囊的魁梧的汉子,朝着山下车子疾驰而去的方向,极目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