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清脆或厚重的琴音从邵君清的指尖倾泻而出,交织组成一首宁静悠远的乐曲,无形之中安抚着人们心中不可抑制的繁杂念头,最终重归平静。
墨念坐在最前排,在最近的距离观看邵君清的演奏。
尽管不能产生与邵君清共鸣的感情,她却能从邵君清淡笑的表情上,清晰直观看出邵君清演奏时的幸福与开心。
钢琴与邵君清,仿佛被乐声围住,构成了一个外人无法打扰的世界。
那是属于邵君清的世界。
墨念认识邵君清十多年,记忆中的邵君清不是一脸虚弱,就是唠唠叨叨又浮躁的样子,像这样沉浸在愉悦中的专注模样,她只见过两次。
一次,是她第一次见到邵君清的时候。
第二次,便是这次。
不过两分钟,一曲罢。
邵君清抬手,轻盈离开了琴键,他从琴凳上站起,朝只有一人的观众席微微鞠躬,久病的苍白脸庞上多了一抹红润,似兴奋,也像是体力不支的潮红。
墨念与他只相隔不到两米的距离,能看到邵君清额上溢出的汗水,她刚要起身去扶邵君清,邵君清却在她起身前开口。
“我很喜欢弹琴,喜欢到如果让我选择死亡的地点,我绝不会希望是在病床上,也不会是家中被家人围绕,我想要倒在钢琴上,在死亡的瞬间在琴键上敲出属于我的最后乐声。”
邵君清看着墨念,像是对墨念说话,又像是对其他人演讲,“我一开始以为,谁对钢琴的喜欢,都比不上我的,后来发现,可能我的父母对钢琴更喜欢吧,每当我想休息的时候,他们却不允许我离开钢琴边,我一度产生过逆反心理,却能被他们一一压制,最后我明白反抗是无用的,所以我对钢琴又爱又恨。”
“某一天我忽然明白,可能我从第一次敲下琴键的时候,我就不是因为自己对钢琴的喜欢去触碰它,而是因为父母对这件事的狂热追求,才创造了这一机会。”
邵君清淡淡笑着,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埋怨或气馁,他的语气很平静:“那天之后我就明白了,我所有的演奏,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满足、取悦他人。”
“这没什么,因为我自己也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了快乐,即便是因为喜爱与强迫踏上这条路,我也不能否认我在这一路里获得的满足,人不可能百分百无私,即便是藏着私心,我也不会认为自己卑微。”
邵君清颔首:“在我的领域中,我依然伟大。”
病弱的年轻男人在说出这句话时,笑容中多了骄傲的色彩,熠熠发光。
“墨念,开心吗?”
邵君清笑道:“我这一生都是为了别人而演奏,今天不一样,我是为自己演奏,我是为了我的朋友演奏,而你在此时此地,见证了全程。”
过去,他一直是因为别人的驱使,被大人推动朝前走。
只有今天,他完完全全是出于本意,想要演奏,为自己的朋友而演奏。
这一愿望,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一生仅有的一次。
墨念看着满怀雀跃的邵君清,她抬起了手……
“啪。”
轻轻地,鼓起了掌。
尽管无法感受邵君清此刻的欢喜,不能分享他这时的感情,墨念却能从最基础的身份,作为观众,作为朋友,为邵君清精彩的演奏鼓掌。
听到掌声,邵君清仿佛安心了一般,轻轻吐出一口气,整个人朝前方歪倒。
墨念早有准备,她立刻站起冲了过去,扶住了邵君清。
“还好吗?”墨念问道。
邵君清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回医院吧。”
墨念拿出手机叫车,送邵君清回去。
途中,邵君清因为虚弱借了墨念的肩膀,他半闭着眼小憩,忽道:“其实我弹错了好几个地方。”
尽管在小时候是天才,可毕竟十多年没有碰过钢琴,他的手感早就变得迟钝,能一曲流畅弹下来已经不容易,出现错误再正常不过了。
“是吗?”
墨念道:“我没有听过那首曲子,所以没听出来,也没看出来。”
“要是被你看出来了,我可以找个地缝钻进去把自己埋了。”
邵君清呵呵冷笑一声:“我可是专业的!”
在这方面,邵君清有不可退让的自尊心。
“嗯。”
墨念道:“是很厉害。”
“你的夸奖可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啊。”
邵君清抱怨道:“也是,十多年前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在这种事上不能指望你听出个什么哆啦咪。”
“我没跟你讲过吗?”
墨念道:“我学了钢琴,从几个月前开始,虽然只是学的基础,但也了解了一些指法问题,教我钢琴的老师,曾经给我放过你以前演奏的视频,我那时候就知道你很厉害了。”
“觉得以前的我很厉害吗?”
邵君清叹了口气:“那你今天岂不是很失望?我都落魄成这样了……早知道就不带你去那儿了。”
“不会。”
墨念道:“今天现场看过之后,我越发觉得你厉害了。”
“再说几句好听的彩虹屁。”邵君清嘿嘿笑了。
“如果是我,我一个星期不练琴的话,指法就会生疏很多,你已经十几年没碰琴了,还能流畅弹完一整首曲子……真的很厉害了。”
墨念道:“即便是十几年不弹琴,你还是弹得很好。”
邵君清闻言,也不说话,只是低低笑着,似乎很满足。
很快,两人回到医院。
“你回去吧。”
邵君清回到病房,坐在沙发上,他道:“以后不用来找我了。”
“平时不是你主动找我吗?”墨念反问。
邵君清一噎,抓起茶几上一个金钱橘朝墨念扔了过去,他力度很轻,所以看起来像把橘子送给墨念吃一样。
墨念接住了金钱橘,拿在手里没说话。
“以后我不会找你了。”
邵君清靠在沙发上,他看着墨念,表情很平静。
“是吗。”
墨念没有去问为什么,她和邵君清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邵君清能和她玩这么久,大部分的原因就是她很少追问邵君清不想解释的事情。
“我走了。”墨念将橘子收进了口袋,转身离开病房。
“墨念。”
走到门口时,墨念听到后方传来邵君清的声音,她扭头朝沙发上看去,就见邵君清抬起右手,朝她轻轻挥了挥。
“再见了。”邵君清说道。
“嗯。”
墨念点头:“再见。”
她转头离开,轻轻关上了病房的大门。
“啪嗒。”
大门阖上的瞬间,两人从对方的视线中消失。
就这样,一段难以用朋友概括的奇怪关系,在此刻画下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