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宋氏脸上只有浅浅的微笑,苏玉妍心里还是生出淡淡的欣喜——宋氏发生这样的改变,就说明她心里开始已经珍视苏玉妍这个女儿了。
只是,宋氏所提到的生日宴会,却又同时令她生出几分惆怅来——宋氏鲜少参加贵妇们的聚会,更别说在家里举行宴会,此次为自己操办生辰,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说不定这场“生辰”之宴就是场变相的“相亲”之宴也未可知。女子一旦定亲,就意味着很快就要出嫁。她这年纪放到现代,还是个初中生呢,发育成不成熟且不去说,单是那种仅凭几句媒妁之言就能促成的婚姻,想想都让她感到惶恐。
不过,出于对宋氏的理解与尊重,苏玉妍还是十分诚恳地回答,“只要娘高兴,女儿就觉得好。”这倒是她的肺腑之言,宋氏不高兴,整个苏家就会阴云密布,她的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妍儿……”近三年的朝夕相处,宋氏已经渐渐对女儿生了浓浓的疼惜之情,只是这些年来的习惯使然,让她无法在女儿面前轻易流露出真实情感,此时看到女儿那温驯可亲的模样,好半晌,才低低地唤道,“傻孩子……”
听宋氏近乎呢喃地唤起自己的小名,苏玉妍一时之间只觉心情激荡,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喃喃叫道,“娘——”
随着这拉长声调像是撒娇似的一声“娘”,一向冷峻的宋氏不禁微微有些动容,眼眶也慢慢变得湿·润起来。她眼神迷离,望着眼前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女儿,只觉心内狂潮汹涌,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上女儿如墨云般的鬂发,语音哽咽,“妍儿,这些年,委屈你了……”
她说得十分艰难,仿佛用尽了平生的力气。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字,说出来的却是她对女儿这十四年来的愧疚。
当年,她曾一度想要在女儿未出世的时候就用药流了她,尔后女儿出生了,她也甚至想要把她掐死以泄心头之恨,可因为苏慎日夜防备,又特地请了两个心思细密的奶娘照看,以致女儿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慢慢长大。女儿长得太像她了,一笑一颦,举手投足,俨然就是年少时的自己。看到姿容出众的女儿,她只觉得心里隐隐刺痛,并没有半分为人之母的欣喜。
她恨了苏慎一辈子,既然没能弄死他的女儿,那就处心积虑把他的女儿养坏!在她的有意纵容下,在苏慎无意的宠溺下,女儿渐渐长大,因为被人捧在掌心长大的缘故而冷傲得就像一只美丽的孔雀,并渐渐变得跋戾骄横起来。她很满意,这样的女子,与大家闺秀所应具备的素养相去甚远,而这样的女子,正是按着自己的意愿成长起来的。虽然她知道女儿是无辜的,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她要让苏慎为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沉重的代价!
可是,自己的心意却在三年前的某一天突然发生了转变。
三年前女儿大病一场,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神情呆滞,不言不语近半个月。苏慎花费重金从各地请来名医诊治,经过三个月的治疗,女儿渐渐恢复了。而令人震惊的是,女儿的身体康复了,整个人也渐渐发生了改变,不仅脾性变得温和起来,还时常到自己屋里来说些书上看来的笑话来讨自己欢心,每天到自己屋里晨昏定省,几乎不曾有一日拉下,日日在膝前承欢。每每看到嫣然如花的女儿。天长日久,宋氏冷如坚冰的心竟然渐渐变得柔软起来,也开始对女儿生出了一个母亲应有的舔犊之情——女儿虽然是苏慎的女儿,也终究是她宋德诗怀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再加上苏玉妍无微不至的关怀与体贴,更是让宋氏心里渐生悔意,不免为自己这十几年来对女儿的轻忽而自责,与此同时,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对女儿作出一些弥补。虽然她嘴上没说什么,可苏家上下都看得出来——夫人待大小姐已经与以往不同了。
就连身边最亲近的江妈妈,在揣摸到自己的心意后,往女儿屋里跑得更勤了,还时常在自己耳边夸赞女儿,说大小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将来一定能嫁个好人家!
是的,真正的大家闺秀,不仅才貌出众,最重要的,就是德性。现在的女儿,不仅出落得国色天香,而且性情温良,处事沉稳,还有那份难得的韧性,跟当年的自己一般无二,完全符合一个大家闺秀所应具备的德性。在信阳县城来说,这样的女儿,也许算得上是一个大家闺秀了,可是在京城昌宁,又能算得什么呢?在昌宁,如果没有强硬的家族背景,倾国倾城貌美如花的女子,也无人问津,就算有,也不过是些落魄世家罢了。
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想到她将来在信阳这个弹丸小城过完下半辈子,宋氏顿觉心中不甘——她的女儿,本该有更好的归宿!
今天早晨,她又接到了京城的来信,信中无它,依旧是如公文一般枯燥无趣的问候之语。这样的信笺,十四年来都不曾间断,只不过这一次的信中,提到了苏玉妍。同父异母的兄长宋德成在信中说,外甥女儿如今已经长成,也该议亲了,如今正逢宫中皇子与王公世子们选妃,如果她愿意,他就派人来信阳接玉妍进京,一定为她拣一户称心如意的好人家,就算入不了宫,也必定能做上某位王公的世子妃。
看罢宋德成的信,宋氏就禁不住生出一股恨意来——要不是他们用尽手段,自己又何至于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当年他们算计自己也就罢了,现在竟还想算计的自己女儿!宋德成想用她的女儿来谋取利益,那就是痴心妄想!放在以前,她就算再不喜欢女儿,也不会把女儿送往宋家这个虎狼之窝让人利用!更何况现在她真正疼爱起女儿来了!
不过,因为这封信的内容,让她不得不考虑起女儿的婚事来——再过一年,女儿就要及笄,婚事已迫在眉睫。就算不让女儿入宫,也要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入豪门大族,决不让她像自己这样在小小的信阳县城庸庸碌碌过一辈子!
宋氏现在恨不得把自己万千的宠爱一下子加诸女儿在女儿身上以弥补这些年来的遗憾。只是她一向不曾对女儿表现出这样的慈爱,虽然内心无比愧疚,却无法用言语说出。
看着宋氏哽咽不语,苏玉妍心里也是百感交集。喜的是这三年来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宋氏这块顽石也被捂热了;忧的是那场即将到来的生辰之宴,还不知宋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乖巧地任宋氏摩挲着她的头发,柔声说道,“女儿一点都不委屈,这些年,倒是辛苦娘亲了……”
一个女人日日沉浸在仇恨里,日子自然过得不好,这“辛苦”二字,就算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宋氏的心境,却也说出了她这个作女儿的一片体贴之意。
听了这样回答,宋氏望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儿,不免满心满眼都是疼惜与怜爱——女儿真的长大了,知道揣摸人的心思了。如此聪明伶俐的好女儿,这十四年来,她竟然视而不见!幸好老天有眼,让她及时幡然悔悟,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她一定要好好为女儿的亲事谋划一番,否则,这下半辈子她都会愧疚不安。
苏玉妍缓缓蹲下身子,抱着宋氏的膝头,低声说道,“前几年女儿任性胡闹,未曾在娘亲膝前承欢,都是女儿不孝,女儿现在知错了,还请娘亲原谅女儿……”话音未落,就有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捂住她的嘴巴,她抬起双眸,正对上宋氏泪光盈盈的脸庞,“娘……”
宋氏冰凉的手在苏玉妍脸上、头上,肩上轻轻地摩挲着,好半晌,才缓缓开口,泪水也顺着面颊慢慢滑落,“好孩子,这些年来都是娘不好,都是娘的错……”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没有得到过母爱的女儿尚且能如此孝顺懂事,若十四年来她们朝夕相处,又会是怎样的母女情深?她已经错了十四年,接下来的日子,她一天都不能再错了。
眼看着素来冷心冷面的宋氏泪如雨下,苏玉妍不禁舒展双臂,紧紧拥住宋氏,柔声说道,“并不是娘的错,一切,只是命运作祟……”
这一句安慰之语,恰也道出宋氏胸中积蓄多年的幽怨。十四年来,苏家上下在她这个主母面前无不小心翼翼,生怕触到她的逆鳞,便是苏慎,也是极尽小意奉承之能,就算身边最亲近的江妈妈偶尔对自己生出疼惜之意,也会被自己喝骂,何曾有人如此安慰过她?宋氏心中百感交集,一把搂住苏玉妍,哽咽着想要说点什么,却终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母女俩人紧紧相拥,许久,宋氏才缓缓松开手臂,看着苏玉妍,眼里慢慢蓄上一层冷意,“你屋里的春芽,不能再用了。”春芽是她当年亲自挑给女儿的大丫头,聪明能干,又颇有几分姿色,还经过调教,按说这样的丫头若作陪嫁,自然是一等一的人选,若是其背主欺心,那自然另当别论了。
苏玉妍心里微动,也不分辨,点头笑道,“娘说不能用,女儿就不用。”
见女儿半句置疑的话都不问,完全听从自己的安排,宋氏只觉心中阴郁一扫而光,不禁微微一笑,“你就不问问春芽为何不能用了?”
“这还用问么?”苏玉妍伸出纤纤素手往地上的水渍和碎瓷一指,“必是她笨手笨脚打碎了桂花露。想那桂花露费了女儿多少心血,却被她这么轻描淡写的一摔就化为乌有——如此蠢笨的丫头,不用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