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常在道:“岑妃娘娘果然是聪明人,以前,我曾百般掩盖我身上的潲水味儿,怕被别人瞧出来端倪,因此,每一次所涂香粉,都极厚,为此,还遭宫里妃嫔嘲笑,说我涂的像花一样香,不过是为了招蜂引蝶,其实,我从没有那份心思。”
往事历历在目,稍不注意,便涌上心头。
进宫选秀时的陈常在,所穿的,也是这样一件衣裳,她如今还是常在的位分,但瞧着,却像霜打的菊花瓣,蜷缩着,腐朽着,只有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亮光,如花蕊一般。
回雪本以为,陈常在会跟自己说说皇上的事。
但陈常在包裹的严实,一字不提皇上,就好像,她从来不认识皇上。
“从此以后,我又是新的开始了,再也不会伤心了,再也不会哭了。”陈常在字字铿锵,引的发间的簪子微微摇曳。
岑梨澜拉起她的手道:“你若这样想,便是想开了,以后闲暇时,便来帮我带带两位阿哥,你也知道,我是极忙的。”
回雪忙咳嗽一声,打住岑梨澜的话。
在陈常在面前提孩子,很容易让她想起旧事。
陈常在却笑说:“郁妃娘娘不必为我担心,孩子,也是上一世的缘分……岑妃娘娘也是一片好心,怕我闲暇时间太多,会胡思乱想。”
三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倒也融洽。
隐隐约约有花骨朵冒了出来,瞧着像是玫瑰,缩在永和宫墙角,锯齿般的绿叶子中间,点缀了这一点点的红色,让人眼前一亮。
回雪与岑梨澜在墙角站住了。
“或许,陈常在就如这玫瑰花一样。要重新绽放了。”岑梨澜眯眼嗅嗅空气中淡淡的香气。
这些玫瑰花,还是旧年种下的。每到春天,它便抽芽,每到秋冬,它便落尽繁花,缩在墙角。
岑梨澜觉得,陈常在就像秋冬的花一样,受过风霜以后,如今,要重新迎接她的春天了。
回雪却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你没有觉察吗?陈常在为何要告诉咱们她有病的事呢?这本来可以是她的秘密。”
岑梨澜却不以为然:“心里藏太多的秘密。便会做噩梦,陈常在在这宫里,没有几个说的上话的妃嫔。她把咱们当自己人,所以告诉了咱们。你想多了。”
大阿哥到相印殿求见回雪,自皇上回来以后,他的心就悬了起来,他在为福晋的事发愁。
回雪睡了午觉起来。见大阿哥愁眉苦脸的,便劝慰他:“如今你皇阿玛正烦闷,等两天,等两天,玉妃的小阿哥满月的时候,我便借机跟你皇阿玛说。”
两人正说着话。回雪的一杯茶还没喝完,便见永和宫的菊香匆匆忙忙而来,就像那一夜。她冒雨前来时一样的惊慌。
“郁妃娘娘,我家主子……她……她……”菊香急的说不出话来。
回雪预感要出事了。
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那种感觉,就像下大雪的时候,一树桃花莫名其妙的绽放一样。虽美的动人,却让人觉得诡异。
“你家主子是不是出事了?”回雪豁然而起。
菊香忙不迭的点头:“我家主子……她吞金自尽了…….”
回雪才明白。为何陈常在在绝食之后,又张口吃饭了,为何她换上了刚入宫时候的衣裳,为何她让回雪帮她挑簪子装扮。
她想死的体面。
在她装扮的时候,她已想到了死。
回雪去的时候,陈常在已死去了。
听身边的婢女说,她死的安详,本以为她是睡午觉,没想到她打开匣子,拿了诺大一块金子出来,喝了一碗开水,硬是把金子给咽了下去,刚咽下去,她便吐出了血,婢女们守在门外,想进去看看,被她阻拦。
她躺在床上,抓住床头悬下来的纱帐,硬是没喊一声。
太医过来瞧了,直摇头。
岑梨澜着实吃了一惊:“或许,你说的是对的,陈常在的反常,并不是因为她想开了,而是因为,她想到了死,难怪她说,会是重新开始,我本以为,她是遗忘过去,只是没想到,她是抛弃了自己的性命。”
陈常在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甚至,眼睛微张,回雪看到,她的嘴角,还有梨涡。
或许,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她再也不用去想皇上,再也不用去想那只可怜的黑猫了。
回雪伸手,轻轻将她的眼睛合上。这一刹那,回雪发现,陈常在的耳朵后面,有一颗圆润的红痣。
痣多为黑色。鲜红的痣,倒少见。而且红的像一滴血。
低头间,看到她枕头下面有封信。
是上好的宣纸,上面写着几行字:
郁妃娘娘,我决意先走,娘娘保重。
生下黑猫,实不是我所愿。
我亦隐隐约约觉得,好像当初,生产之时听到婴儿的啼哭,只是没想到,却是一只猫。
或许只有去了阴司,我才能问个明白,为何上天这样惩罚于我。
对我而言,活着是煎熬,死去,倒显从容。
娘娘不必为一个死人伤怀。
黑色的墨汁,娟秀的字迹,上面却有斑斑点点的泪痕。
陈常在写这封信时,一定是哭了。
回雪将宣纸折好,放进衣袖里。
因宫妃自尽,本是有损于皇家颜面的事。皇上要求回雪,草草给办了,只说是陈常在身体虚弱而死。
吞金自杀之事,不可对外说明。
后-宫中人均知道陈常在的死因,倒也议论纷纷,有的说,这个猫妖,死了就死了,以后就不会祸害人了。
有的说,还是回去烧三支香为好,不然猫妖附到咱们身上。谁知道会不会害死咱们呢。
玉妃自始自终都没有出现过,说是生产过后,身子还虚的很。
岑梨澜不满的说道:“如今陈常在死了,玉妃倒是顺遂,听说,今儿一大早的,她就找了南府那帮戏子,到承欢殿去给她唱小曲儿听。犹记得当初在桃树林子里,她拉着陈常在的手,二人并肩前行。简直如姐妹一般,这会儿陈常在刚死,她就欢喜成这样了。”
入夜。回雪将陈常在的遗书又摊开,细细看了一回,注意到这几个字:“生产之时听到婴儿的啼哭。”
回雪皱眉,黑猫的叫声是“喵”,何以陈常在会听到婴儿的啼哭呢?
烟紫捧上一杯茶。轻轻放在案子上,将烛芯挑亮了些:“主子,或许是岑妃娘娘的六阿哥在啼哭呢?六阿哥也住在永和宫,偶尔啼哭,也是有的。”
回雪不置可否。
上官月来了。
后面跟着两个奴婢。
上官月进了内室,解下薄披风来。递给奴婢拿着,给回雪福了一福。
回雪将宣纸折起来,拿一本书压着。
上官月知趣。并没往前走,而是站在原地:“郁妃娘娘,前一次我有几句话要说,当时没说完,不知这一回。娘娘有没有时间听。”
回雪点头。
“陈常在死的可怜。”上官月叹了一口气:“我觉得,那只猫…….有点蹊跷。”
“哦?上官贵人何出此言呢?”
“有一天。也就是那夜大雨之前,我去过畅音阁看红鱼,回来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年轻的太医,蹲在畅音阁边的草丛里喂一只小黑猫,那黑猫眼神着实诡异,我看了一眼,便很害怕,那个太医见了我,慌忙把猫收了起来,一脸警惕的看着我,他虽是奴才,到底是个男人,我怕惹人口实,便赶紧走了。后来,听说,陈常在生了一只猫,咱们宫里,一向是不养猫的,我就想,这猫,跟那太医怀里抱的猫,可有什么关系?”
回雪只觉头顶如有惊雷,一颗心突突乱跳。
那只黑猫,她还收着。
王方将猫捧来,放在桌上,烟紫去点了十来只蜡烛,将相印殿内室照的如同白昼。
回雪问上官月:“你瞧瞧,是这只黑猫吗?”
上官月看了看,点点头,又摇摇头:“当初见时,是活的,如今这只,虽像,却是死的,倒不好分辨,不过我记得,那猫的腹部,有一块白斑。”
回雪将黑猫翻过来,黑猫的腹部,正是那块白斑。
上官月后退几步,以手捂胸:“果然是那只猫。”
这样以来,这只猫就不是陈常在所生,而是有人栽赃陷害了。
“你可记得,当日在畅音阁,抱着这黑猫的太医,是哪一位太医,他叫什么?”
上官月仔细回想,却又摇头:“我虽记得他长什么样儿,好像也见过的,但他甚少来我宫里看诊,所以我叫不来他的名字。”
回雪想到了一个计策。
次日,她只说是身体不适,让太医院的太医们,通通到相印殿来,上官月就站在细纱帘子后面,仔仔细细的将前来看诊的太医瞧了个遍。
最终一无发现,人群里并没有那日所见的太医。
回雪见上官月在帘子后面摇头,便问太医院院判:“所有的太医都来了吗?可有什么遗漏?”
院判伏身道:“郁妃娘娘,只有一人未到,他是得了玉妃娘娘的差遣,在玉妃娘娘那里忙着,您也知道,如今玉妃娘娘身子贵重。”
回雪心里已知:“那个太医,可是朴太医?”
院判点头道:“郁妃娘娘果然聪明,自打玉妃娘娘怀孕后,朴太医便很少为其它娘娘看诊了,他每日忙的,便是给玉妃娘娘把脉,就连玉妃娘娘生产,也是朴太医伺候在侧,这一次,七阿哥平安降生,且是早产,朴太医可是有莫大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