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总管区最西北面的霍勒金布拉格(满洲里),在蒙语中是“旺盛的泉水”的意思。然而在1896年7月13日的新军第十旅旅长德英阿的胸腔里,完全是满腔的、旺盛的怒火。
站在二子山山头的德英阿拔刀劈断了一棵无辜的小树,他怒气不是对小树而发,也不是对国境线外的尼布楚、赤塔方向的俄军而发,而是对那个曾经给予他权力和地位的,他也忠心耿耿的要用生命去捍卫的朝廷而发。第三军四个旅北上黑龙江和吉林,11旅、k、1k俱都建立了战功,而第十旅在原定计划中的是针对赤塔之敌的草原方向的钳制、突击集群,出击的时机是尼布楚、赤塔方向俄军东援海兰泡一线时。
如今,赤塔之俄外贝加尔军区一个旅另一个哥萨克骑兵旅刚刚开拔,正要挥军出击的德英阿却接到了“就地停火驻防”的命令。
回头看看,二子山东麓和二子湖畔的第十旅千多名“骑马步兵”和巴尔虎蒙古部、科尔沁蒙古部、达斡尔依兰部的六千骑兵正在列队等待出击的命令,十五星陆军战旗、龙旗和蒙古“巽”字旗在草原上的阵风中猎猎作响。在北路和东路的迭次捷报鼓舞下,德英阿和部下的一万四千多名弟兄斗志昂扬又羡慕不已,一个个早鼓足了斗志等待出击时机的来临。
旅长,少将,或者说是原镇边军的统领,德英阿在此时此刻当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弟兄们下达“就地停火驻防”的命令!
从雅克萨之战以后,大清国的军队对上老毛子,就从未打得如此畅快过,千里沃野被屡屡割让出去,看看那两千巴尔虎人吧!他们为何会踊跃的参加到呼伦贝尔副都统属下的马队里?因为,他们想打回老家去.他们的老家在黑龙江北岸,与贝加尔湖东岸的蒙古布里亚特部是世世代代邻居,他们还有许许多多的族人舍不得老家而留在黑龙江北岸,正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一万四千大军像瑷珲、三岔口和珲春的兄弟部队一样.狠揍老毛子、收复故土!
忍了又忍,委屈的泪水就在四十三岁的满族汉子德英阿的眼眶里打转。朝廷,太软弱了,给俄国人遥不可及的一丁点援军就吓破了胆子,浑然没有看到11旅在黑龙江上狠揍老毛子海军,在海兰泡为死难的同胞们血洗仇怨,也没有看到1的弟兄们距离海参崴只有不足百里!更没有看到一万四千将士在呼伦贝尔大草原枕戈待旦了整整五十天!
趁虚而入.收复贝加尔的美好愿望在这一刻落了空。
停火!停他娘的个鬼火!
“传令,吹号,以28团为先导,巴尔虎为左翼、科尔沁为右翼;依兰部、29团跟随旅部、30团殿后之序列,前进!”
“慢!”黑龙江抚标中军左翼三旗佐领扎木苏高声阻止了传令兵,凑近德英阿小声说道:“大人,命令不仅仅是从京师来的,还是黑龙江城转发的.也就是杨参总和寿山大人的意思。如果911、1k都执行了停火驻防的命令,而我西路大军擅自出击,且不论朝廷与俄国人的交涉.就说咱们一旦孤军深入,东去的俄军因海兰泡、伯力无军事而回援赤塔,咱们就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了!大人,以下官的看法,咱们还是先行遵命,再快马去黑龙江城问个究竟,如此才是谨慎稳妥之法啊!”
德英阿并不认为命令是杨格下达的,在他心里,杨格根本不可能下达这样的命令!懦弱的朝廷压制了杨参总甚至是出卖了第三军以及黑龙江、吉林地方的五万多弟兄们,那就让德英阿的擅自行动来打破压制.以西支队的进攻引导全军从朝廷设下的禁制中突破出来。
“稳妥个逑!扎木苏,你是达斡尔人吧?!”
“下官是达斡尔人。”
德英阿的脸上露出鄙夷的冷笑,反问道:“傲蕾的族人?哼哼,你不配!滚开!”
扎木苏的脸顿时涨红了,他不仅仅是达斡尔人,还是达斡尔依兰部落的当代佐领。德英阿所说的傲蕾.乃是五十年前带领达斡尔部落抵抗沙俄军队入侵的女英雄傲蕾,正是他的族姑祖母。当第三军大军北上之时,他带着族中精壮射手千余人投效寿山,又随11旅开到呼伦贝尔来。目的无非就是继承祖先的遗志狠揍老毛子,收复达斡尔人的旧土故猛然跪地后,扎木苏磕头道:“大人,扎木苏不是怕死鬼,扎木苏打小就知道,仅仅依靠达斡尔依兰部落的男人无法与老毛子对抗,还需要朝廷的大军支持。大人,参总大人和您带着大军来了,扎木苏的心热了,每天晚上都做梦回到外兴安岭的老家去,为此,扎木苏和千余族人宁愿舍弃这条命,又怎么会怕死呢?!大人,扎木苏请求大人暂缓发兵,向参总大人问清情由之后再作行动不迟。老毛子东援需时甚多,最少要十天时间才能到达海兰泡,十天,老毛子的主力越走越远,我军出击的时机也就越来越成熟。”
德英阿的脸色放缓了,伸手扶起扎木苏,心思万缕的端详了一会儿,叹息道:“唉一,你说的也有道理,传令,各部团长、台吉、佐领到我军帐会议,部队,原地休息待命!”
“滴滴答答”、“呜呜”的铜军号和牛角号声次第响起,得令的各部团长、台吉、佐领纷纷赶到德英阿的军帐,自然又是一番不满的愤恨痛骂声。
十天,草原上的雨季很快就要到了,十天之后行军、打仗的难度会增加不少;如若再等下去,到了八月秋高马肥时,老毛子的大批援军也该爬到贝加尔湖了!但是,命令是从瑷珲城前指转发过来的,代表的不仅仅是朝廷还有前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成其为理由,身在通讯手段还需快马的呼伦贝尔地区,无法及时得知战局的变化,无法判断参总的处境.也无法作出遵命与否的决定。
一番交代后,德英阿、扎木苏带着一个班的警卫离开营地,星夜兼程赶往瑷珲。
两千里以外的滨海地区王八泡子,十二旅旅长随昌毅和作战参谋主任魏几俦也于14日傍晚得到从三岔口快马传来的命令——就地停火驻防。悲愤的枪声断断续续的响了一夜.从王八泡子到双城子,无数的军(侨)民在失望中放声喝骂或者失声痛哭。
海参崴可就在眼前呐!
14日午夜,清俄边境军事冲突正式停火。
第二天,陆军部尚书荣禄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受命为钦差大臣,会同俄国武官皮亚琴科、德国武官、法国武官前往吉黑两省“约束军事”和“办理善后”。受命之时的荣禄清楚的知道,自己背负着看似荣耀的“钦差大臣”头衔去关外,实则是背负了万千骂名、被生生的与第四军斩断了关系断送了自己在新军甚至禁卫军中的“大好前景”。可惜,去年李鸿章遭遇此情此景时还有杨格支撑、帮忙,今日的荣禄却无法指望身居颐和园的老佛爷替奴才说半句好话了。
胜而言和乃是常事,问题是要把打出去的拳头,那双令万万国人振奋不已的拳头收回来一,等这趟差事办完,陆军部尚书荣某人就可以在千夫所指之下黯然回乡养老喽!
此时的杨格已经赶到吉林城,拜会吉林巡抚志锐。
短短一年之间,志锐从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转任移民实边的会办大臣再升任吉林巡抚,从相当于落难发配到实实在在封疆大吏,身在关外的志锐比别人更清楚其中的因由。
皇亲?扯淡吧!从没听说过皇妃的堂兄也能沾上“外戚”二字大清国的外戚中除了叶赫那拉,桂祥之外,谁人又领过大军或者出掌过一省军政?他他拉,志锐是在皇帝和杨格从亲密走向疏远的过程中,双方都愿意扶持的幸运儿。
杨格扶持志锐,是因为志锐在移民实边中踏实肯干,学着第一军的榜样和做派,抛开了满人、皇亲的身份,以移民和实边为己任,在杨某人的指点下干出了实在的业绩。而今,第三军四万大军北上、东去作战,志锐身为东路粮台的实际负责人把兵员、弹药、〖药〗品、粮食、衣装源源不断的送到珲春和三岔口,保障了第九旅和第十二旅的胜利。
身在关外,才能体会到关外的变化,才能更加的希冀未来。那关外的未来系于皇帝?还是杨格?志锐是以二品旗员、吉林巡抚的身份,以下官的礼节恭迎杨格入府的。
奉茶之后,杨格摆手示意郑邦彦、徐栓柱退下。
“公颖兄听说出洋考察的诸位王公大臣即将回国,杨格打算在他们回来之前敲定一个事儿,嗯,效法西洋强国,行君主立宪之制,不知公颖兄作何看法?”
单刀直入式的问话让志锐颇有猝不及防之感,他不是没有听过“君主立宪”四个字,还在关外和大清国当今政局之推动下研究过这个问题。京师的《时务日报》就经常吹嘘英国以君主立宪、虚君共和而为世界第一大国,号称日不落;德国以君主立宪保障皇帝和容克贵族们的专制特权,成为世界的第一陆军强国;近在咫尺的东洋倭国,以君主立宪行皇道大统,又以政党政治辅弼之,形成君主与政党相辅相成的政治格局。
大清国面临的问题,或者说志锐面临的问题不是要不要君主立宪,而是以何种方式实现君主立宪。
“参总大人,志锐是拥护君主立宪和新政强国的,只是,不知大人的立宪为何种办法?效法德国?抑或〖日〗本?”
见志锐偏偏不说英国,杨格微笑着说道:“〖中〗国有〖中〗国的国情,列强的办法未必适合〖中〗国,依杨格的看法,决定君主立宪是一个大前提,而决定以何种方法实现君主立宪,还当以皇帝亲自出洋看看之后,再行会商决定。”
“圣上出洋?”
“嗯。”若无其事的,杨格点头道:“此番战事以和局结束,国人、军民多有不解,停火令出京门已然有损皇帝的威严;和局达成之后,新政势必会从关外向关内铺展开来,〖中〗国之于世界,世界之于〖中〗国,联系势必日趋紧密。
皇上深居宫中,对欧美国家认识不足,对效法强国而〖中〗国新政,谋求强国强军而洗雪耻辱、达成中兴也不相宜。还是出洋走一走,看一看为好。”
志锐暗暗心惊,杨格显然是趁新军战胜之威而朝廷求和之事,要求更大的权力了。权力何来?你没听出来吗?人家已经把大清国直呼为〖中〗国了!那么,他要谋求的权力就只能从大清国皇帝手中夺取,噢,不,暂时只是分润!当然,从强国大局和国家利益而言,胸有韬略的杨某人不是不可以进一步掌权,可是,如果为此伤及皇帝统治大清国的根本,对志锐来说就难以接受了。
嗯,人家是要志锐表态呢!如何表态?支持他提出的“皇帝出洋考察”?哼哼,当初提议王公重臣们出洋考察就是前车,那些后党们出洋了,太后的权威因此大打折扣,这些人回来后干啥?坐冷板凳呗!那么,皇帝回来后的大清国又是谁说了算呢?此事,身为珍妃的堂兄,身为满人重臣,志锐不能表态支持,当然也不能表态反对,因为,表示反对无疑是当面打杨格的脸,与整个关外军政体系决裂之举。
一旦决裂,志锐手里还有多大的权力呢?手里没有一兵一卒,对军事垦屯无法插手的巡抚大人根本就没有多大的发言权!所谓封疆大吏、满族重臣,只是一个台面上的摆设而已。
不能表态啊!
“参总大人为何与下官说到此事?”
“因为,我希望公颖兄能够从整个国家和大中华民族的角度考虑,也从历史大潮的趋向出发,切实的为皇帝以及皇族谋划未来的利益。”
“参总大人,您的说话,下官是越来越听不懂了。”
装糊涂!杨格从志锐的表现中,基本可以判明满族开明官僚们的态度了。这些人在移民实边中,在帝后政权中,在守旧还是革新的大潮中,曾经站在自己这一边。然而时过境迁了,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的先进者或者说拥护者,很可能就变成目前或者今后的落后者、反对者。
看起来,阻力还是蛮大的,咱还需徐徐图之啊!
“早前,我曾恭问皇帝,您是要做三万万六千万人的皇帝,还是做三百万人的皇帝。皇帝的〖答〗案是三万万六千万。杨格是欣闻感怀,决心以死效忠三万万六千万国人敬仰的皇帝。然而,国家积弊太深,不从根子里改革政治体制,所谓的新政其实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富国强兵的中兴大业,怎能建立在如此不稳定的政治基础上?公颖兄,我是真切的希望您能赞同我的提议,恭请皇上出洋考察啊!”
志锐能说什么呢?一时之间,他真不到合适的、妥当的话语来回答杨格。而杨格其实并不指望他的回答,只是需要一个把自己的意思传递给皇帝的,最合适的途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