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湖又名“记忆湖”,它能重演过去发生的事情,但凡走过湖面的妖,其部分记忆就会被记录下来,然后重演一次。以陌羽和花楚的灵力,即使走过一圈也未必会留下痕迹。但走明镜湖如同被官府搜身,被视为疑犯的感觉,自然叫他二人心里老大不痛快。对着妖主敢怒不敢言,但对着我,那眼神自然是带刺的。
我压根不知道明镜湖还有这本事,只是狐疑地跟在大家身后在湖面上走了一圈,走到湖心的时候还忍不住探头看了看水里的鱼。有几只鱼长着一张娃娃脸,时不时抬起头来冲我摇尾巴,好像对我本人还挺好奇,而我此时可没心情跟它们打招呼。
随后我在湖底看见了尾离,那仿佛是一个倒影。我看见他与暴禽、怒虎在商量什么事情,我还看见他对着一个背影阴冷的抿唇,他跪在地上向师父打小报告,他被师父关禁闭,他愤愤地和筑筑、非玉说话,他被木偌芙叫去问话……
我闭了眼睛,一言不发地离开湖面。
“你竟然……什么都没留下。”青薇见鬼似的盯着我,仿佛我才是妖精,“不可能,你不可能比陌羽和花楚还要强,他俩都还留下了只字片语,而你却什么都没有。这不可能,绝无可能。”
木偌芙却突然笑道:“初闻子昱要收新徒,我就知你不凡。能在明镜湖雁过无痕的,在妖界可谓屈指可数,凭这本事偷一颗妖心果,岂不是易如反掌的事?这般仔细看来,你确实和某位故人略有几分神似,白月你觉得呢?”
“小妖不敢妄言。”白衣女子裙衫如雾,无风自扬。一对剪水双瞳灵气天然,一张玲珑瓜子脸,五官精致、肤色如雪,虽谈不上倾城之姿,却独有一番灵秀之美,如一幅江南风韵的水墨丹青。
眉梢扬起一抹轻嘲,木偌芙对子昱说:“白月不认她,那便不是故人。现在罪证确凿,任何人不得多言!”
我终于憋不住了:“证据何在?单凭我没在湖面留下记忆,就要判我罪吗?”
“证据?你刚刚不是看的很清楚了。”
我恨恨的咬唇:“我没有错,我不认。”
我救人何错之有?为了一个破果子要我性命,我如何能认!
“大胆小妖,竟敢冒犯妖主妈妈。”谁也没想到,最先冲我发飙的却是青薇,她突然朝我猛一挥手,膝盖如受风刀,我毫无招架之力,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接着,她又左右挥手,隔着空气扇了我四个耳刮子,指印血红。
“住手!”小芷蹦过来挡在我前面,两只前爪左右张开,汗毛倒竖、怒不可遏的叫着,“除非我死,谁也别想伤她。”
我一记手刀砍在她脖子上,小芷毫无防备被我打晕了过去。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不能连累她。
果然是子昱教出来的好徒弟!木偌芙轻蔑的眼神夹杂着几抹冷嘲,下巴微抬远远的睨着我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若不是主谋,那也是帮凶无疑。倘若供出主谋,可饶你半条小命。”
机关算尽、费尽心思演这么一出戏,目标原是师父!我忍着疼,咬着牙回看她,抿唇一笑道:“我不认罪,亦无主谋。”
“妖主妈妈,这事肯定是她干的,敬酒不吃吃罚酒,非得让她好生尝尝苦头不可。”青薇再一次喧宾夺主,这回倒不是要扇我耳光,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只白净小巧的玉壶,揭开壶盖念了一通妖咒,“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本事,能过的了火蝴蝶这一关。”
子昱眉头紧皱,正欲制止,却被木偌芙拦了下来:“难道你就不想再见一见故人?”
“她不是。”
“是不是,你比我清楚。”
天外飞来无数只彩色蝴蝶,每一只蝴蝶都如蝙蝠大小,周身燃烧着赤焰烈火,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在我面前织成一片火烧云。记得以前在关家的庄园里,也曾见过旱极而蝗的场景,铺天盖地的蝗虫如一团巨大的黑雾,旋风一般朝庄稼地里飞卷而来,一年里辛辛苦苦耕种的粮食,顷刻之间被吃个精光。那之后的几天,无论白天黑夜,总能听见农户们或嚎啕或抽泣的哭声。那一年,饿死了很多人。
眼前这一幕,与当时的场景何其相似。区别只在于,这些蝴蝶的颜色比那些蝗虫要炫目太多了,它们要吃掉的只有我一个,而蝗虫却还能瓜分一整片庄稼。
越来越多的火蝴蝶将我一点一点包裹起来,它们并未立即对到手的这份美食发起攻势,而是在我周围织起一圈蚕蛹似的围墙,仿佛是要将我与世隔绝,也或者是让我成为瓮中之鳖。
我虽心生恐惧,眸光却死死定在子昱的脸上,心里一遍一遍念着:即便真是犯了错,师父也是会帮我的吧。
然而,我终究是贪心了。
自始至终,子昱都只是隔岸观火,静静看着我,眸色深深,一言不发。那一时那一刻,我的眼神一定充满了悲悯和自嘲,我不知道子昱看到这样的眼神,心里是否也如面上一般,沉静如水、波澜不惊?
直到最后一点视线也被烈火隐去,那张戴着银色蝴蝶面具的脸消失在了眼前,我终是放声大笑了起来。是谁发誓不再受人欺负,可如今被这烈火焚烧的又是何人?
思至痛处,五脏六腑如受炙烤。随后青薇再又念起妖咒,四肢百骸如受万虫噬咬,钻心的疼痛让我极尽抓狂,只能在地上来回翻滚,拼命想要摆脱这非人的折磨,可疼痛却深入骨髓如影随形,我恨不能剖开自己的身子,将体内那些蛇虫鼠蚁通通撵出去。
身体被烈火炙烧,体内如万虫钻心,我早已浑身湿透,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此时神智也已成混沌状态,开始产生幻觉。
在一片殷红的桃花树下,我似乎看见了爹爹和娘亲,一个手持寒剑,一个笑靥如花,当那柄剑决绝的刺入娘亲的心窝时,我惊骇的失声尖叫,可当我跑过去想要看个分明时,一切又都如烟火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弱小可欺,我眼睁睁看着娘亲死在了爹爹手中,我软弱无能,我不但不能替娘亲报仇,还被世人耻笑为路边野种。
我心痛如绞,不愿回首往事,可往事却偏要找我细细清算。我看见那个满脸泪痕,被逼至悬崖、身心颤抖的自己,对面站着邵哥哥和他的新婚妻子,我拼命的摇头、撕心裂肺的问他为什么,他满目疮痍、悲天悯人地看着我,用那双世间最温柔的手抚摸着我的脸说:“月儿,我对不起你。你不要原谅我,记住了,死也不要!”
我天真可笑,我将你视为人生的依靠,我年幼无知,我贪恋你清淡的笑和温暖的怀抱。我如此信你、爱你,你却终是将这份心思践踏。尹邵寒,我不原谅你,我一生都不会原谅你。
眼眸里仿佛结了冰晶,忍不住轻轻眯起,虽然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却从未如此分明的感觉到眼底那抹令人惊悚的寒意,眸光所到之处如冰雪利刃一般冷凌犀利,胸口燃起的熊熊烈火仿佛即刻就要冲出体外,将身边这些赤焰妖娆的蝴蝶焚成灰烬!
痛,身体发肤在痛,五脏六腑也在痛,痛到不能抑,痛到我仰头长啸,声嘶力竭,极尽疯狂……
直到我发泄完所有悲痛,平静地匍匐在地,整个身体异常轻灵,我甚至感觉不到躯壳的存在。我眼中的整个世界,漫天遍野都喧嚣着一种莫名的悲伤,这股悲伤又仿佛很清、很淡,清到透明无色,摸不着也看不到,淡到我的内心如一片宁静的湖水,不泛波澜。
渐渐地,神智开始清明,肉眼之内,竟看见了一条金龙,它像一个魂魄在蝶海深处游荡,它将身体圈成一个圆,它将我围抱在圆的中心处,它悲悯无奈的看着我,仿佛欲言又止。
而此刻的我,脑海中却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子昱对我说的话。
他说:“月儿,难道你还没看清自己的处境吗?你是人,若不学点本事,在妖的世界里该如何生存,如何自处?”
他还说:“月儿,天下虽大,其实哪里都一样。”
这一日,万年来四季如春的青云山,下了一场倾城雪。
这一日,我白发三千,望尽天涯路。
也是这一日,一个叫关月儿的凡间女子,惊动了神、妖、魔、鬼,四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