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涯有三大氏系妖族,分别为火族、木族和水族,这三大妖族占据了半个天无涯,整个西部的山林湖海全都是他们的领土。火族的妖主及其四大族长住在西北的龙佘山上,木族的妖主自过世之后,因无嫡子继承王位,众妖族百余年来纷争不断,最后妖主庶女楉芙借助水族之力,暂时接管青云山之后,纷争方才稍有平歇。天无涯西南是一片汪洋大海,水族在海底建有宫殿府邸,据说珊瑚玛瑙奇珍异宝无数,妖主之子慕凌文武双全,更是经商奇才,早有名声在外,见者皆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至于传闻是否属实,我自然不置可否。
木、火、水三族在天无涯西部呈三足鼎立之势,近五百年来妖族间虽也常有争执和摩擦,但在三大氏系族王的压制下,也算的上是和平共处互不侵犯,因此每个氏系都延承万年之久。
其实对于子昱,我所知甚少。只听小芷偶有提及,说他是木系妖族的三大族长之首,掌管青莲峰的药石灵草,谁也没见过他的真身,只知道他是只千年灵妖,在青云山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妖主木偌芙都要敬他三分。一千年来,子昱只收过五个徒弟,五百前年走了两个,一百年前又死了一个,目前只剩下陌羽和花楚二人,一个是百草妖,一个花灵妖。青莲峰上有很多小妖,像尾离、非玉、筑筑、白月等妖就是子昱好心收留的小奴。青莲峰没有严格的等级,除了子昱和他的两个徒弟身份特殊外,其它小妖皆为众生平等,只不过先来后到有个师兄妹之称。
我初来天无涯,一直住在青莲山。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的,只依稀记得当时差点命丧黄泉。在这里住了几天后才弄明白,原来青云山四峰之首木凰峰是妖主的居所,其它三峰各住一族长,而青莲峰则在子昱管辖之下。众妖都叫他子昱公子,而他本人也从不以族长自居,因此青莲峰上的妖在其它妖族眼里都是“没有规矩的妖”,子昱对此全然不放心上,于是青莲峰上的妖在他人眼中就越发的“没了规矩”。
“姐姐,你还在生我的气?”小芷用舌尖舔了舔我的脸,这才将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一夜未眠的我,想了很多事却始终没能想通。转过身,紧紧地盯着小芷:“为何是我,为何带我来此?你是我养的小宠,我待你如朋友一般,一起吃一起睡。然后有一天,你突然和我说话了,我当时是又惊又喜。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突然失去意识,醒来后就置身于天无涯。告诉我,为什么?”
小芷缩了缩脑子,可怜兮兮的低着头:“我……我不能说。我发过誓,我真的……不能说。”
我冷冷一笑:“那以后都别说,永远别说。”
小芷抹了把眼泪,厚着脸皮往我怀里钻:“姐姐,我发誓我没有恶意,我绝不会害你。我保证,除了这件事我不能说,其它任何事我都不会瞒着你。你生我便生,你死我也绝不独活。”
“你是生是死,与我何干?我是生是死,也与你无关。”我走出房间,狠狠地关上门,将她一脸的委屈扔在了身后。
我站在院子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可以接受和妖怪住在一起的事实,但我不能接受不明不白地就和妖怪住在一起的这个事实。更何况,这里的一切都太怪异了,我住的屋子是一棵掏空了的大南瓜,而且高高的挂在一株藤蔓上。门前是一个木梯,周围缠绕着紫藤萝,日日花开似锦,微风吹过,浮花浪蕊,清香四溢。院子里养了几只松鼠,虽口不能言却能听懂人语,时不时走到我跟前,探着脑袋欣赏我的表情。厨房建在屋子的西边,屋顶是牡丹花铺设的,每隔十日还会变换一种颜色。篱笆墙外的池塘开满了荷花,那荷花的个头竟比我还高,莲叶摘下来简直可以当床睡。
这里究竟是花园还是菜地?我实在无法理解。
花楚斜靠在一棵树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果然是师父的好徒儿,百草宴如此重大之事,居然都能不放心上。”
我回身看她,一袭紫衣如月笼雾,身姿姣好,软若无骨。眉间一点朱砂,如那妖桃绽放,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好不迷离。我愣了好一会才回了句:“我还没答应拜师呢。”
花楚抿唇轻笑:“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呀。有点意思。”
这时候,筑筑端着早茶过来,递给花楚。撇过头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努了努嘴:“公子待你不薄,真是不识好歹。”
我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子昱在这些小妖眼里犹如神祗一般,我这“不识好歹”的个性不知道要得罪多少只妖了。初来乍到,树敌太多,敌众我寡,敌强我弱,终归是要吃不少亏的吧。
花楚噄了一口茶,嘴角竟有血渍未干。未待我反应过来,她却将头转向筑筑:“今日是何妖之血?”
筑筑答:“不是妖,是人。”
“哦?何人?”
“一个叫尹邵寒的男人。”
“死了?”
“取几碗心头血罢了。”
顿时如雷劈顶,我扑过去挥手将茶盅打翻在地,对她们怒目而视:“你们想做什么?不许动邵哥哥,不许!”
“别动怒啊,小姑娘。”花楚皱着眉,却笑的开心,“贱民的血我原本是不屑一顾的,但看你如此在意,说明这血值得一喝。”
我紧握双拳,压抑着满腔的恨意,身体却不由地颤抖着:“要我做什么就直说,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他背弃了你们的誓约,娶了别的女人。你居然还如此护着他?”花楚一步步朝我逼近,笑容里溢满了嘲讽,在我耳边轻轻吐气,“别忘了,我们是妖,不是人。妖是不懂感情的!”
我忍不住后退几步,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为什么逼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逼迫我,为什么不肯放我一条生路?娘是这样,爹是这样,小芷是这样,邵寒也是这样。现在,连你们这群跟我毫不相干的妖怪都要逼我。难道真的是我错了?
渐渐松开拳头,我平静地望着花楚,眼中一片沉寂:“百草宴快开始了,客人们也该到齐了,公子还在等着呢。”
花楚很没意思的撇了撇嘴,转身领着我往外走去:“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太快就屈服了也不好玩。”
我没有答话,却硬生生咬破了嘴角。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但我开始接受子昱的劝诫,既来之则安之。
青莲峰的百草宴每五十年才有一次,这已经是第十回了办了,其场面竟然和王母办蟠桃盛会一般壮观。久居木凰峰,很少下山更极少串门的妖主木偌芙领着其它两峰的族长,每隔五十年都会如期来为青莲峰的百草宴捧场。火族和水族也分别派了“重要人物”前来,至于何等重要,我此时还不知晓。
隔着一扇虚门,我看不清百灵园内的情景,偶尔会有几只灵兽载着他们的主人从空中缓缓降落,然后百灵园内又多了几片寒暄的笑声。从人影来看,这里的贵客可不止三大氏族的妖。天无涯的东部还有狼人国、银狐国、巫蛊国和灵雪国,莫非这些人也来了?
我正欲用手去推门,却被筑筑拉了回来。她无语的瞪我:“里面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岂是你我这等小妖能够随意进出的。”
“我不是……”虽然我不懂,为何尾离和筑筑非得自作多情地将我划到他们一类里去,但老是把“我是人”放在嘴边,尤其是对着一群纯种的妖怪,怎么看好像都对我不利,于是索性不再多言。
筑筑以为伤了我的自尊,又自作多情地解释道:“这道虚门是用灵力设成的,一般小妖若不自量力地拿手去推,会被灵力反噬的,轻则重伤,重则飞灰。”
“有没有那么夸张?”我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一旁的非玉轻轻哼了一句:“你最好相信。”
我再笑不出来,肃着脸问:“里面有陌羽和花楚招呼就够了的话,还要我们来干嘛?”
筑筑说:“等大家都散了,我们负责收拾园子。”
原来是苦力活。我八卦地问了句:“听说水族妖主之子水慕凌长相俊美,文武双全,举世无双,他也来了吗?”
“月儿也想见见慕凌?”子昱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这突兀的一句月儿吓的我心脏一阵紧缩。
“我……我随便问问。”
“随我进去看看便知。”
“不……不用了。”我尴尬的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脑袋搁哪只洞穴里才好。再无双又怎样,那也是只妖啊。
子昱笑笑:“百草宴五十年才一次,不参加的话岂不可惜。你和筑筑随在我身后,只要别太引人注意就行。”
好奇害死猫。我是肉体凡胎,这里有上百只灵力高深的妖怪,一进去肯定能嗅出所谓“贱民的味道”来,万一败了他们的兴致,岂不是要拿我下酒菜来吃?不行,就算死也不能这么冤死。
子昱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虽然他有信心能够帮我掩去身上的气息,但在上百只妖的面前堂而皇之的露面,也着实有些冒险。想来也不再勉强与我,拍了拍我肩膀说:“也罢,这种宴席其实无趣的紧。今晚你来莲池,定让你别开生面一回。”
本来筑筑听见公子说要带她进园,一双水眸溢满了不可置信的惊喜,可谁知我竟然回绝了邀请,顿时仿佛从天上跌到了地上,失望之色浓的化不开去,还不忘拿余光干瞪我。非玉则若有所思的立在原地,不动声色的敛了敛眸,并未多言。
子昱让我夜里去莲池,言外之意我可以不必候在这里听差遣。筑筑虽然不高兴,但可不敢拂了子昱,也只好放我回去。可能是真切明白了,子昱待我不比他人,因而对我的态度由爱理不理变为了敬而远之。对此,我的不安之感再次加重了一层。
怀着满腔心思一阵七走八绕,我发现自己始终在一片树林里来回穿梭,难不成迷路了?青莲山好似被人施了妖法,今日的雾气格外浓重,而且花草树木居然都能移物换景,我仿佛闯进了迷魂阵一般,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
“姐姐,我带你出去。”小芷从一颗树后慢慢走了出来,却不敢离我太近,语气也是轻轻地。
“你跟了我一整天?”
她点点头:“我……你别不理我……”
我叹了口气:“你带我去莲池。”
小芷兴奋地朝我奔来,跳到我跟前说:“今日百草宴贵客众多,而且都是有来头的妖。公子……子昱为考虑一些类似于怒虎、豹兽这样的家伙来青莲峰捣乱,所以用灵力设了迷障。你放心,我鼻子很灵敏,准能找着方向。”
我边走边问:“为何改口不喊公子了?”
小芷嘟了嘟:“他惹你不高兴了,小芷也不高兴了。”
“……你也惹我不高兴了。”
“……”
“你何时才能化成人形?”
“再过五十年,满百周岁之日。”
“你有五十岁了?”
“在妖族算小的。”
“你喊我姐姐……”
“……”
“可惜我等不了五十年,那时我估计都死了。”
小芷停了下来,定定地望着我:“你不会死,我会给你我一半的寿命。我们一起活下去……”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不成老妖精啦!”
小芷沉默了片刻,抬眸冲我甜甜的笑:“你若不愿意也没关系,反正无论哪里我都随你去好了。”
“别傻了,你是妖,我们不一样。有些路注定是要一个人去走,没有谁能永远陪着你。”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有些于心不忍。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告诉她,“如果你真给了我一半的寿命,我因此能活很久很久。那么在你百岁之日,我们正式道别吧。”若是为妖,方能长世,若是长世,便要断情。情若是都断干净了,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小芷的身影突然被拉的老长,她只是闷闷地低着头在前面领路,而我却感叹她这份莫名的对我的依赖。
一连走了三里路,来到一处深水湖,湖心有座小岛,岛上有片莲池,那便是子昱的府邸。正愁该如何渡水时,却见小芷眯了眯眼,两只前爪用力拍了拍地面,自言自语道:“船,一条草船。”
我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待草船停靠在岸边时,我跳了上去,还未坐稳,便听见小芷弱弱的道:“那个……会有点漏,不过不会沉。额,我灵力有限。”
我一脸黑线,她专心地掰着手指,像是在和自己玩。玩了一会,又突然抬眸问我:“你找子昱何事?”
我摇着船橹,漫不经心的说:“找他算账。”
“你打不过他。”
我拿眼瞪她,小芷立马撇开脑袋专心掰手指去了。
到了莲池,所有云雾皆已散去。本以为大家都在忙百草宴的事,这时候莲池应该无人。可当我走进庭院时,才发现子昱已回了莲池,庭院的石桌上摆好了灵草茶,他与一红袍男子相对而坐,正气定神闲的吃着茶。
我躲在一棵古树后面,听说妖怪的耳朵很灵敏,故而不敢离他们太近。小芷递给我一件灵器,其实是一朵喇叭花,将花蒂插入耳中,便能听见百米以内的声音。
子昱依旧戴着银色蝴蝶面具,不紧不慢地给那位红袍男子沏茶,然而抿起的唇角却略带疏离:“火虞夜,你做事总是这般性急。别忘了万物生长自有规律,过犹不及。”
火虞夜夺过他的茶盅,讥讽的扬了扬眉:“我又不是种菜的,管什么时令时蔬?”一仰头将茶一饮而尽,翻过来晃了晃,“倒是你,凡事都喜欢拖泥带水。等那丫头成事,我头发都白了。”
火虞夜笑他是菜农,子昱也不恼,反而打起趣来:“你我都是万年老妖的命,这才活了不过千年,就开始担心变老了?也是,你在龙佘山日理万机,我在青莲峰与世无争,你日日应付权谋诡计,我养花种草修身养性,如此算来,确实没你老得快。”
“哼,逞口舌之快。”火虞夜冷哼一声,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相较于唇舌之辩,他更擅长武力解决,“那两只灵畜如何处理的?”
“撕了。”
火虞夜笑的十分讽刺:“子昱果然就是子昱,表里不一。”
子昱没搭理他,只道:“你不该伤她,她才十六岁。需要时间……”
“她若不肯清醒,再多时间也是浪费。”火虞夜霍然站起,一副慈母多败儿的表情,“一年,我给你一年的时间,若你无能,便交给我来驯养。”
子昱头疼,火虞夜却已拍拍屁股走人,只扔下一句:“这一年我会盯着她,你若过分仁慈,下回来捣乱的,就不是这等好欺负的灵畜了。”
火虞夜是火系妖族的妖主,这次应该也是因百草宴而来,可此番谈话听下来,我怎么觉着他是冲着我来的?因为距离有些远,他又是背对着我,因此无法看清他的模样,但他那狂傲冷酷的嗓音,却深深刻进了我的脑海,午夜梦回时总能令人不寒而栗。
可此时的我不能明白,身为火族妖主的火虞夜为何要针对我,子昱又为何要做他的帮凶?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阴谋,而我对于他们的这场阴谋又意义何在呢?
“出来吧,月儿。”子昱拿温水仔细涮洗着白玉茶盅,心想着下次火虞夜再来造访,就给他几壶烈酒喝喝,免得几口牛饮,白白糟蹋了这些名贵的药茶。
突然被抓了个现形,我虽然心有余悸,却也觉情理之中。妖怪毕竟是妖怪,我区区一介肉体凡胎,如何逃得过他们的法眼。可如此一来,刚刚那一番对话,是敞开天窗让我偷听的?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你让我过来找你,我早到了而已。”我迈步朝他走去,小芷紧随在我身后。
子昱笑笑,却没看我。食指对着茶盅轻轻一点,白玉杯变成了珊瑚樽,茶壶变成了酒坛。他掀开酒坛盖子,朝珊瑚樽里倒了些酒,指指对面的石椅让我坐下:“时候还早,陪师父喝杯酒吧。”
我捧起酒樽有些踟蹰,杯中之酒明明如火焰燃烧,杯口之外却冒着袅袅寒烟:“这是何酒,我也能喝吗?”
“这酒叫思浓醉,如情饮火,冷若冰雪。是我在一百年前亲手酿的,今日拿出来还是第一回喝。三樽进腹,神妖皆醉,但凡人喝了却不会醉。”
我不太懂这酒,却觉得名字不错。于是饮了几口,只觉得腹腔之中如火炙烤,胸口闷疼不已,过了一会酒意似乎散去,却顿时如坠冰渊,寒冷刺骨、心寂如灰:“这酒为何会让人有种先是心如火炽,继而冰寒噬骨,仿佛爱之不得、恨亦不能,死去活来却又不死不灭的感觉?”
子昱也饮了一樽,悠悠叹道:“原来……你懂。”
我怔怔地望着子昱,他虽然活了千年,但看上去却像二十出头的模样。那一副银色蝴蝶面具下,应是清风霁月般的容颜,可那双深绿色的妖眸却隐藏着千百年的岁月。与他深深对视的时候,总让人忍不住好奇,这整整一千年的时光,他是如何度过的?
我又倒了一杯给小芷,小芷跳到石桌上伸长了脖子去舔。一樽下肚竟醉的满脸通红,在桌上摇摇晃晃的走着:“好酒……好酒……就是烈了点……”
“活该,叫你贪嘴!”我捂着嘴巴笑不可遏,回眸之际却见子昱正紧紧盯着我看,那眼神深邃的像是穿过了千百年时光,在一堆模糊的碎片里寻找昔日的一点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