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极少数人才有那样的幸运,人生的大部分和一个自己并不厌恶的人纠缠在一起。
察汗就是那样的幸运者,而现在,他的幸运结束了。
金陵的粮仓中一粒米也没有剩下,那其实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这座粮仓存在的意义是为了赈济灾民,以备灾年,而江南风调雨顺,几乎百年未曾有大灾,十五年前察汗领魔族大军取得江南之后,这座粮仓中就没有运进过一粒粮食。
谁都想不到,有一天江南会有流民四起。
察汗没有停留,尽管金陵有不少他当年的旧部在。
下一站是江北湖阴大仓,那里处于江淮之间,乱泽之西,并不是魔族驻军之地,也没有江南世家聚集,察汗还抱有一丝希望。
但在那里,是一座同样空着的粮仓。
察汗只用了三天三夜就狂奔千里,从金陵到岳阳,四次渡过江水,走遍了江南所有大仓。
他没有看到一粒米。
……
“我倒是不觉得意外。”
无论是皇帝,还是儒家,都对察汗送来的消息震怒不已,墨一不得已离开了京城,来到江南,做最后一搏。
“你早就知道?”
“人生来利己,无私者无非视人如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墨一看着白公子,心里闪过无数怀疑,一个声音从未消散,那就是这一切都在白公子掌握之中:“无论如何,现在万事皆休,不如拼死一搏。”
“你是想?”
“买粮。”
“嗯。”
白公子没有再说什么。
如果墨家真要买粮救急,那自然要用上船帮和漕帮,白公子又一次成了救世主。
“市价,皇帝出国库,一粒米,粮商拿多少,到了这里,你拿双份。”
“你在说笑。”
墨一知道白公子在说什么,当皇帝买走那么多粮食之后,粮价飞涨,如果不事先说好,到时候白公子挟船帮漫天要价,十倍百倍不止,皇帝也无法拒绝。
“我是钜子,此事关乎万民,墨者以兼爱之心,行无私之举。”
白公子脸上浮起一抹微妙的笑:“遵命。”
“一切由你做主,官府、漕运衙门、儒家、江水水军,还有我,皆听命于你。”
墨一看着白公子脸上的笑容消失,心底长长地出了口气。
果然,白公子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此事有成功的可能,她知道某个致命的问题,只有白公子自己才能解决。
“你已经有计划了。”
“武昌。”
墨一不准备浪费时间解说他自己的计划,他已经将一切交给白公子,而白公子早就有了完全的计划。
“真不得了,你知道吗?”白公子转过身看着阳光下的乱泽,工地上,已经有土地露出水面,这里的所有人都充满希望,“你向皇帝说,让流民来这里三天之前,有武昌的粮商带着粮食在沼泽外面等待,他们的粮食价钱是别处的十倍,而墨家的弟子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买光了那个粮商带来的所有粮食,送给了流民。”
“粮价……”
墨一想过粮价飞涨,却没想过粮商有如此敏锐。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人为钱财奔忙,所求者多,自然用心。”白公子的语气中暗藏着嘲讽,虽然藏得很深,但墨一听得出来,“你,有商人用心吗?”
“我……”
白公子笑了起来。
“我已经是墨家弟子,你是钜子,我相信你。但官府、漕运衙门、儒家、江水水军,万人一心不过是个笑话。”
“一切操于墨家之手,”墨一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冰冷的空气灌满胸膛,他伸出手,寒风如同剑刃一般冰冷,“分割事务,严明禁令,一切由你做主。”
“好,今日是西北风,先将山丘南面东面的人杀了,以免泄露机密。”
墨一深深地看了白公子一眼,而后者若无其事。
“将他们关起来。”
两人身后的墨家弟子领命而去。
“现在,我敢说,乱泽中所有有心之人都已经知道有事发生,粮商的人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确定,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将消息传递到武昌,在那之前,我们的时间大概有两三天。”
“如果我杀了那些人呢?”
“大人物杀几个人没什么,魔族日日如此,兴起时见谁杀谁,粮商的人懒得管。”
墨一无言。
……
“有一艘船从运河南下了。”
武昌。
黄鹤楼上,昔日王保保遥望大蛇的座位上,两个男人正相对而饮。
“倒是有趣。”
有趣的不是有船南下,运河上日日有船南下,不足为奇,有趣的是这样一件普通的事情,会出现在两人的对话之中。
“那船吃水极深,啧啧……”
男人没有多说,他自顾自地斟满酒杯,喝了一口,摇头晃脑地夹起桌上的小菜,眉飞色舞。
“朝廷押解钱财南下买粮,金陵的同行是要大发一笔啊……”
另一个男人显得慢吞吞地,说话是,喝酒也是,连吃菜也是一筷子慢慢夹,抖足三抖,再慢慢凑到嘴边,只有最后一口吞下,嚼也不嚼就咽下去了。
“一艘船,是银,利少。”
“哈哈!”
性急的男人大笑起来,他霍然起身,扔了筷子,转身遥望着楼下的江水。
“金陵能有什么粮食,如今天下粮仓,是在你我脚下!”
“虎口夺食,要有利刃防身啊……”
“堕天门有事,魔族大军出大漠,趋虎关,偏偏江南多事,流民四起,墨家和白公子全都去了淮阳乱泽,而今的武昌,利刃正是在您手中啊。”
男人转过身,从桌上拿起酒杯和酒壶,走到对面男人身边,为他斟满。
“你说巧还是不巧,偏偏就在这百年难遇的当口,江南有力之人全被那个剑客杀光了,真正是天佑,天佑啊!”
“武昌总督,荆州将军,其位都要在我之上,你猜,等那艘大船进了武昌水门的时候,朝廷的任命诏书会不会跟着进来?”
“这可太不妙啦……”站着的男人恭敬地一弯腰,一扬脖子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百姓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