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办过顾长生洗三、满月之礼,再到这百日宴,阴氏这会儿已经算是得心应手了。席面上菜色选办、酒水多少、请多少人备多少礼、何处迎客、几时送客,都安排得妥妥的。
顾家下人虽对阴氏有诸多不满,但见她每次事情都办得井然有序,也便是有怨处都在她为人上。若真是挑正经错处,也是难。那明面上,更是惧她七分,日子过得难处复难处。
下人没处挑主子的错,即便有处挑也没处说去。但主子若是想挑下人的错处,那就是一句话,打罚皆可随意的事儿。
下人怕阴氏,也是因为在阴氏接管内宅之后,不知打发了多少奴才。因都是不得脸的小人物,也便是传不到高老太太耳中的。又是哪个人能这般没眼色,鸡毛蒜皮的事儿都往自家老夫人那里说呢?
百日宴之后,顾长生自觉自己的身子更是可控了许多。脖子上挂着顾国坤给她打来的纯金瓣角镶红宝石的长命锁,时常就是躺在床上蹬着脚吐口水泡泡。奶娘瞧着她长开了许多,嫩生生得越发可爱,也是爱不释手。
这会儿已是三伏天的时节,处处都是热气灼燥的。顾府大小院子房里都放了许多冰盘,降降屋里的暑气。奶娘在顾长生头下放了个白瓷枕驱暑,却并不让她直接睡在凉席上,怕凉了身子,只在她身下铺了块云纹降色毡子。
顾长生的奶娘家姓陈,顾府的丫鬟们都叫她一声陈妈妈。这陈妈妈也是蒋氏从外头千挑万选挑进来的,家里不算十分殷实,却是个好人家的媳妇。行事小心稳重,不十分爱嚼舌根子。
蒋氏管家有一手,用人挑人自也是有一手。想她管了顾府内院这么多人,多有下人说她好的,说不好的也有,但少见。若是有夸赞,多半也是发出心腹里。厨房管事赵家的先也是得了蒋氏提拔,管了厨房之后便是百般尽心尽力——不做好分内之责,岂不是徒废了自家太太对自己的恩惠?又有什么脸呢?
就连高老太太都说,老大家的是个能人。她提拔的奴才,管着家里大小诸事,即便有了些权可张扬的,却也是少有仗势欺人的。后宅内院里,非得有这样的人才好。说罢又对阴氏和莫绮烟说:“学着些,你们以后各自掌家了,不能让院子里乱了章法,也不能叫人人心有怨气。”
每每这时候,阴氏面上都笑着应,再一番诚恳不已的夸赞言辞,哄得高老太太和蒋氏都高兴。嘴上抹了蜜的话,谁不爱听?
已到晚年不问世事的高老太太不管,蒋氏那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阴氏心里打什么盘算,她有什么猜不透的?
顾长生从出生到如今,家里的大小事情也是听了些许。她爹娘哥姐是什么样儿的人自不消被人说,她心里最清楚不过,都是上辈子处过的人了。但她不记得出生前后的事情,细算起来,只对三四岁时候的事情还有些影像。再往前的,有十分也忘了十一分。
陈妈妈这会儿给她喂了奶,又在床边哄着她午睡。又有一婆子姓宋,在床前桌边儿坐着,磕一盘瓜子。
陈妈妈哄了顾长生些时候见她没睡意,自己竟有些疲,便抬起头来说:“这伏暑天气你少吃些罢,没的吃出一嘴燎泡。”
“我内火可不旺,吃不出燎泡来。”宋婆子把磕出来的瓜子壳放到碟子里,也抬头看向陈妈妈:“姐儿睡了没有?”
陈妈妈转头看了一眼顾长生睁大了的眼珠子,笑着道:“精神着呢。”
“那就是不困了,你也别硬哄着她睡。”宋婆子伸手又去抓了一把瓜子。
陈妈妈果不哄顾长生了,逗了她一阵,又回过头来跟宋婆子说话。
宋婆子磕了几个瓜子,突压低了声音问:“这都多少时候了?咱们太太这真就打算撩开手不管家了?交给三太太了?我这瞧着,三太太那野心可是越来越大了。先前还遮上一遮,这会儿可不像还要遮的。”
“太太身子顶不住操劳……”陈妈妈刚说了这一句,便听得外头有丫鬟传话道:“太太,大奶奶来了。”于是忙闭了嘴,再不说话。
蒋氏原在正房里躺在软榻上,珠玉给她摇着扇子,她便小睡了一会儿。睡罢刚洗了脸,就听得莫绮烟来了,自又往炕床上去。珠玉给她倒了两杯凉茶,莫绮烟便到了炕床前。
蒋氏示意莫绮烟在椅子上坐了,又示意珠玉给她端了杯凉茶,珠玉说“要去厨房要些凉食来给太太奶奶吃”便退出了屋子。
“怎么这时候过来,可是遇着什么事了?”蒋氏轻拿杯盖,拨着茶水上的浮沫,低头喝了一口。莫绮烟这会儿来找她,非请安非串门,那自然是有事了。她清闲了这么久,莫绮烟才来找她,想来也是她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事情。
暖阁里的宋婆子和陈妈妈噤了口,听到正房里的话,这会儿都亮着眸子竖尖了耳朵。当然,竖尖了耳朵的还有那个人都忽视的小不点顾长生。她的生活是顶没趣儿的,只能听些闲话来充实充实罢了。
正房里莫绮烟却是端着茶水不喝,放到椅子旁的几子上,半天开口道:“太太,老太太说了,您现在虽养好了身子却也是不能劳累,叫咱们别拿家里的事扰你。只是,这个事儿我琢磨着,不跟您说怕是不好。”
蒋氏确是因生顾长生大伤了身子,但她毕竟没到如高老太太那般不管不问只管颐享天年的年纪。家里又有三房在,偏高老太太又是个疼子心切的,她亲自有言不准人拿家里的琐事来扰蒋氏,面上是疼蒋氏,实则不过是放权给三房的意思。
蒋氏不管家的这段时间,宅子大大小小的事情,蒋氏虽不出声不过问,但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别个人不来说,珠玉也是耳聪目明带一张巧嘴的,没有听得十分说不全九分的事情。
这会儿蒋氏瞧着莫绮烟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眉心动了一下,只觉这事怕真不好,便道:“咱们娘儿俩还拘个什么?你说便是了。”
莫绮烟抿了抿唇,心里想着,来都来了,再不顾高老太太的话,且把家里如今的情况都跟蒋氏说了罢,于是开口道:“太太,自三太太管家之后,揪了不少下人的错处,能打发的都打发了……换上来的人……”
蒋氏这话听得明白,她知道阴氏在管家的过程中一直在暗暗给莱国府换血。从小角色开始,由下到上。高老太太怕是也知道零星点儿,只当不知情罢了。蒋氏也一直落得清闲当不知情,不过是觉得没动到管事的,还不需放在心上。
莫绮烟见蒋氏没的话搭,自己空咽了口气,又问:“太太当真不管这个家了?”
蒋氏听出莫绮烟这是盼着她出山呢,她却是有心无力的,只换了口气说:“我倒是想,却是不能。荀姐儿才这么点,我总要多活几年的。若是不能看着荀姐儿安心嫁人,我便是眼也闭不上了。所以,你得帮我接了这事儿不是?”
莫绮烟垂了垂眸,没把这事儿从自己肩头上卸下去,颇有些心神无力。原她被安排协助阴氏管家的时候,蒋氏就提点过她。性子温柔待人宽厚是好的,但不能没了度。凡事都有章法,只看怎么用。阴氏再刁钻狠辣强势的,她也要防着被全然挤出局。她虽矮一辈,却代表的是大房。
这会儿事情走偏了样子,莫绮烟眼瞅着自己这是没了站脚的地儿,没守得住一丝地位,平时性子再平稳也着急了,才来找的蒋氏。之前被揪错打发的还都是小奴才,但这次却是大事情。若是叫阴氏得了手,底下不知怎么作为呢!
蒋氏也是瞧出来莫绮烟在着急,却又不说究竟是何事,自己也有些被她温吞急了道:“还有别的事情没有?若是有,到底怎的了?你说与我听听,我才好给你拿主意。”
确定蒋氏不愿苦累着身子把管家之事收回手里,莫绮烟便只能自己个儿硬着头皮再揽着。心里又想到蒋氏虽不能亲自上阵插手,提点一二却费不了多少心力,便看着蒋氏,特还压了点声音说:
“荀姐儿百日宴之后,三太太核对了帐目与库房物件,说是多有东西不见其踪,与账面对不上的。一番询问私查下来,便认定是府上几位管事做了手脚,污了那些东西。只那几个管事的却又都不承认,说没拿家里的东西。三太太不像是要罢休的样子,我听说,她正与三老爷商量着,要去抄那几个位管事的家呢!”
暖阁里的陈妈妈和宋婆子听着外面说话声音小了,听不大真切,便知自家大奶奶和大太太咬耳朵。再竖尖了耳朵,也是听不到两人说的什么,便也作罢不听了。顾长生也蹬了蹬腿,嘴里吐出口水星子。
三人都没了偷听的心思,陈妈妈拿绢子给顾长生擦口水,宋婆子又继续磕起瓜子。没的一会,忽听“啪!”的一声,蒋氏怒道:“反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