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青蓝将族谱轻轻合上,翻转了过来。掀开最后一页的封底,凑在了烛火边。
“王爷请看。”
烛火的光明穿透封底,被吸纳掉了大多数的光线,只留下淡淡一圈的光晕透出,却并不影响李从尧瞧见封底正中一片完整的海水云纹上,有一条跳跃的鲤鱼。而将灯火移开,海水和鲤鱼则消失不见,只剩下陈旧藏蓝色起了毛的牛皮封底。
君青蓝的手指在方才出现印记的地方缓缓擦过:“海阔凭鱼跃,这是我们秦家的家徽。在秦家所有重要的物件上,都有这样的家徽暗纹,外人是不会知道的。”
“书册不假,内里可以造假。”
“没有可能。”君青蓝说道:“族谱上的每一页纸中都镶着这样的暗纹。”
她将方才写着泰和三十六年的纸张拿出,对着灯火照去,果然瞧见了海水鲤鱼的暗纹。
君青蓝没有再开口,这就是她觉得奇怪的地方。
族谱是真的,当中每一页的纸张也是真的,记录也没有错漏,为何偏偏在这一页中独独出现了一次泰和纪年,而旁的记录却都没有差错?
“你们秦家,一定有内贼。”李从尧缓慢而坚定地说道。
任何人家的族谱都是相当私密的东西,一般都在宗庙中供养。只有添丁进口,红白喜事才会取出更改记录,而外人根本就没有接触族谱的机会。而且泰和三十六年的字样出现在一个极其隐秘的位置,即便是能接触到族谱的人也不会轻易发现。族谱不是别的东西,谁没事会将它拿来翻来覆去的瞧?
然而,黄忠不但知道了族谱中的秘密,且一来就翻到了那一页,显然有备而来。告密那人,定然对族谱相当熟悉,除了秦氏族人,再不做他想。
“他们没有理由这么做。”君青蓝摇摇头:“前朝纪年,等同谋逆。这事一旦事发,便是诛九族的大罪,秦氏一个都跑不了,天下间没有这样的傻子。”
“但最后,死的不是只有节度使一家?”
君青蓝没有说话,事实的确如此。皇上最初判的的确是诛九族,是秦钰一门的惨死叫他动了恻隐之心,赦免了旁支的罪责。但这不过是偶然,谁也不能将宝压在偶然上。
除非……
“或许有人早就策划了一切,节度使府必然要毁于烈火。”
李从尧的话就是君青蓝心中所想。若是有人早就想好了一切,利用皇帝对秦氏先祖的感激来让自己逃脱罪责,那么他的确可以先举报,再放火烧了节度使府。到了最后,秦家旁的人的确丝毫无损,这是事实。
“这样的可能性不大。”君青蓝说道:“即便那人对秦家足够熟悉,也不可能摸准皇上的心思。想要扳倒我父兄,却用谋逆这样的方式,实在太冒险。”
“举报的人找到了么?”
“没有。”君青蓝摇头:“那人只留给郡守府一封信,从来不曾现身。到如今,到底是男是女都无人知晓。”
“你父兄可有什么仇家?”
“也没有。”君青蓝坚定地说道:“父亲自来教导我与哥
哥要体恤百姓,不可欺负弱小。而且,秦家每年皆从自己府库中抽银子开办公学,允许所有人前来读书习字。在整个管州府,无论父兄走到哪里,总是很受百姓爱戴的。”
君青蓝说的事情天下尽人皆知,秦钰同北夏所有的世家大族都不一样。他们从不高高在上,甚至同底层的百姓同吃同住,曾经是北夏人人传诵的好官。
这样的人会谋逆,当年可是震惊了全天下。
“这样说起来,此事证据确凿。似乎没有丁点翻案的可能。”
君青蓝吸了口气:“事情瞧上去,的确如此。但我相信,就凭那举报之人销声匿迹,这事情当中一定有不可告人之处。”
李从尧没有说话,从君青蓝手中接过了族谱,一页页翻看着。他的速度比君青蓝要慢的多,漫漫长夜便这样在指尖流逝。耳边咣咣传出四更鼓响,君青蓝狠狠皱了眉。
“四更了!”
“恩。”李从尧缓缓起了身,将面前的秦氏族谱卷一卷直接塞进了宽大的袍袖中:“走吧。”
君青蓝瞪大了眼,浑身都僵硬了。盯着李从尧的袖口,俨然已经痴了。他……拿走了族谱?
李从尧瞧她一眼:“借用。”
君青蓝吞了吞口水。那不是偷?您是怎么把借用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或许。”李从尧半眯着眼眸:“你觉得它并不重要?”
“重要!”语言比大脑要快了许多,君青蓝根本来不及阻止自己说实话。
“那便走吧。”
李从尧不再说话了,抄着手缓慢而优雅的出了库房。君青蓝抿了抿唇,快步跟了上去。等她上了马车的时候,李从尧已经端坐与案几后,继续翻看着族谱。
“这一页是怎么回事?”
君青蓝才坐定,李从尧便开了口。男人如玉长指落在发黄的书卷上,越发显得白的晃眼。
君青蓝侧目瞧去,他指着的是族谱中最后一页。乾平五年六月初三日,秦氏第十六代长孙秦钰,收归义子陈墨白入秦府,时为第十七代排行第三子。而那一行字,却叫一条粗重的墨线给整个划掉了。
君青蓝的眸子缩了一缩,连呼吸都似乱了。清眸在陈墨白三个字上流连,似陷入漩涡中,无法自拔。
李从尧狠狠皱了眉,将手中族谱一把合上。他用的力气大了些,发出啪一声响,君青蓝身躯一颤,眼底立刻恢复了清明。
“解释。”李从尧颦着眉,屈指在族谱上用力敲了敲,荡起灰扑扑一片纸灰。
君青蓝吸了口气,不就走了个神?至于上这么大火?她毫不怀疑,李从尧方才是将族谱给当作了她的脑袋在敲。
“墨白是我爹收的义子,就是这样。”
“一个外姓人能随随便便上了族谱?”李从尧淡淡说道:“还是说你们秦氏在族谱方面特别随意?”
君青蓝挑眉,说话忽然这么刻薄做什么?
“墨白是个孤儿,在我家和我们共同生活了五年。他聪敏好学,脾气又好。秦家上下都很喜欢他,父亲便想收
他为义子。但……。”
君青蓝的声音略略迟疑,少倾才继续说道:“但他拒绝了,所以父亲打算将他归在我舅舅名下。将他记入族谱只是权宜之举,实际上也是为了抬举他的身份。算是从秦家过继出去,待他并入到舅舅家时,他的名字就已经被划掉了。我并不认为这事与秦家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李从尧浅抿着唇瓣,狭长而黝黑的凤眸中分明凝热÷书着风暴。
“但凡违背常理之事都该被关注。”李从尧缓缓说着,容色清淡:“你做仵作这么久,不知道?”
“墨白,不会有问题。”
“当局者迷。”
“他是你们家里除了你之外,唯一逃脱的人,不是么?”
李从尧声音淡淡的,似乎半分火气也无。却似刀剑一般锐利,君青蓝渐渐就被他驳的哑口无言。
“你父亲不会无缘无故去抬举一个人,除非这个人对秦家非常重要。不愿意做义子,却仍旧要与秦家扯上关系。那么,唯一剩下的可能便只能是为了你。”
李从尧的目光似朗朗明月,一下子就照进了君青蓝的心里,将她埋藏许久以为早就淡忘了的记忆,一点点给挖掘了出来。
“好吧。”君青蓝半垂了眼眸:“既然王爷这么执着,我便将墨白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
“在我七岁那一年,管州府附近一个村子发生了厉害的瘟疫。全村人几乎都在那场瘟疫中丧命。我爹在前去处理疫情的时候碰到了墨白。那时候他被压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下面,身上爬满了苍蝇蛆虫,却顽强的活着。我爹瞧他可怜,将他从死尸中刨了出来,洗干净了叫郎中一检查,发现他居然是健康的,并没有被瘟疫感染。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呐,随行的郎中们纷纷惊叹这孩子的命大。大约是因为是爹将他救了出来,他对我爹特别的依恋,便似一条尾巴,总默默跟在我爹的身后。我爹瞧他可怜又乖巧,又无亲无故,便将他给带回了府中。”
君青蓝声音略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墨白刚刚来的时候,只是我哥哥身边一个做粗活的小厮,连名字都不会写。但他特别好学上进,每当哥哥读书习字和爹爹考教他功课的时候。他就在外面偷偷听着,直到他十一岁悄悄参加乡试并一举中了秀才。从那时候起,我爹便免了他的杂役,让他同哥哥和我一起入学。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墨白的才华渐渐崭露头角,终究成了父亲身边得力的助手。”
君青蓝抿了抿唇,没有再开口了。恍惚中似乎有回到了当年玉兰花盛开时,芬芳馥郁的院子里。她攀着树枝,摘了最高一朵玉兰花才施施然坐下。哈哈笑着瞧向树下的陈墨白。
而陈墨白则如任何时候一般,微笑的注视着她。他的眼睛很亮,似乎能将阳光都吸了进去,永远光彩夺目而且温暖。他的人,也似阳光一般的柔暖,他总跟在她身后,温声提醒她小心,却从不阻止她决意要做的事情,只在危险的时候出手力挽狂澜。
她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习惯了陈墨白的存在。那人已经成了她整个少女时期不可分隔的重要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