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府互相敞开的一刹那,曲冰仿佛置身浩渺的宇宙,又仿佛被幽深的海洋笼罩。
深空与深海以极大的尺度从四面八方倾轧过来,让她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又如此压抑,恐惧到想尖叫。
曲冰隐有所感,觉得这或许是连沉的内心映照——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孤独且无望。虽然没有刻骨的疼痛,然千年沧海桑田,不参与任何涨伏起落,星辰变换,永生不死,却空虚得仿佛是宇宙里的尘埃,海洋里的浮游生物。
这种感觉她一分、一秒都不愿体会。她想逃离,想呐喊,然而在巨大的空间之下,无处遁逃。
来自四面八方的碾压起先只是情绪上的,很快,便似乎通过每一个感知点慢慢侵染,在整个灵魂蔓延。
身体如同细胞被从里到外更新一遍,取而代之的是灭顶的感受。不止由点及面,而是完完整整的,因与另一个人共情、交融而生出体会。
所有的感受、情绪悉数交付,明明害怕恐惧,偏偏又心疼怜惜;明明承受不住,偏偏又想要更多。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因为极致的感受而失去知觉时,黑暗深处隐隐亮起一团白色光芒。这团光如有生机一般,一点点吞噬掉周遭的黑暗,直到将她整个包裹。
她终于从浩渺与幽深里落回到实处,能够感受到温暖与……触摸?
怔愣片刻,曲冰于茫然之中睁开眼睛,正对上连沉那双浅淡的眸子。
神魂交融的余韵尚未褪去,整个身体仿佛一团捞不起来的软泥,曲冰感到连沉放在她腰后的手臂微微收拢,轻快的声音贴着耳畔传来,“徒儿还没正式开始,师尊就不行了?”
曲冰既惊且臊。什么叫还没正式开始?刚才那样都快要原地去世了还不算正式开始?饶是她再没经验也明白那种感受意味着什么,她现在还害怕以及舒服……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神魂交融是这样一件过分的事情而系统没有提醒?她以为只是渡些修为……对了,刚刚好像忘记给连沉渡修为?
见她的表情一点点由迷茫变为羞愤,连沉忽然嘴角上扬,仰头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透过胸腔震动传向曲冰。自她有印象起,从未见连沉笑得如此开怀,仿佛负重多年的人终于卸下耗尽心力的包袱,扬眉吐气。
方才神魂融合时体会到的,漫长与孤独的感觉涌上心头,曲冰蓦地心中一软。
无牵无挂、不被需要的永生是绝望的诅咒。那种说不清道不明,拿不起又放不下的痛楚,她一刻都不想再经历,然而就是这种痛楚,却根植于连沉的内心,达千年之久。
经此交融,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连沉那么害怕分离,那么执着地一遍又一遍反复确认不会被丢下。千年孤寂不得救赎,双手一旦被牵起,就再不想放开。
假如她短暂的存在能够让连沉被阳光照耀……想到这里,曲冰长长的眸子涌上一层水光。她踮起脚尖,像过去许多次那样揉了揉对方的发顶,“为师刚才让着你的,继续。”
连沉被捋顺了毛般表情心满意足,定定望着她似笑非笑。
“好”。
虽然一回生二回熟,也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但信心满满打开灵府,失魂落魄被连沉送出来,曲冰还是忍不住暗恨自己无能,怎么轻而易举就缴械投降。
实在怨不得她,神魂交融的同时渡修为,相当于原本就不甚富裕的人被掏空,反复被吃干抹净,她就算是铁打的霸王,也遭不住。
再次醒来,曲冰发现自己躺在殿宇的雕花木榻上,整个灵魂疲惫得不像话。
连沉的手臂揽着她的腰,口鼻固执地埋在她的发顶,从身后将人牢牢护在怀里,似乎还未醒来。
尽管是被榨干的那个,她却莫名有种自己索求无度的错觉。而身后的男子,就是那个可怜的,被索取的对象。
山青色的云纹香炉茗烟袅袅,格子窗棱外鸟鸣不绝。
曲冰觉得,随着神魂交融,有什么东西彻底变了。
她小心握住连沉的手腕,试图松开对方的环抱,没想到轻悄悄的动作还是将人吵醒。对方手上用劲,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两人才经历过最亲密的事,连沉几乎是梦呓般,“师尊,让徒儿再抱会儿。”
疲惫的不止曲冰,神魂交融过程中,连沉好几次险些没控制住,暴露真实修为。渴望尽情释放又不得不极致忍耐,站在理智失控边缘的体验简直要命。
曲冰整个身子紧张得动弹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恋爱般的亲密让她说不上来地慌乱。并不讨厌,但会本能地害怕。
困住她和连沉的缚神阵,也隔绝了外界的观念。诸如正邪两不相立、师徒尊卑有序等。所以必须尽快离开,好让关系走上正轨。
“沉儿,你如今是什么修为?”
连沉在她发顶蹭了蹭,发出带了些懒懒意味的鼻音,“元婴。”
师尊愿以双修及渡修为的代价来逃离阵法,他便不希望师尊忧心,虚报了个理想情况下的境界。
曲冰眼神一亮,进展挺快。不过元婴境,岂不是记忆也会慢慢恢复?
“沉儿有没有,想起什么?”
连沉缓缓睁开眼睛,之前师尊说他身上有魔族血脉时他就好奇。神魔躯可以天然隐藏神力与魔气,那么师尊是怎么发现他魔族血脉的呢?
除了这个,最让他介意的还是曲冰问他“有没有想起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问?意思是他之前失忆过?又或者,师尊根本一早就知道他是返童后的前任魔尊。
不,不会是后一种可能。上清门沧浪剑仙死在他手中,若师尊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怎么还会将他留在身边?
“师尊指想起什么?”他不答反问。
“有没有想起什么”这样莫名其妙的发问,确实让人无法回答。但凡连沉想起任何片段,这会儿都不会有疑问了吧?
曲冰觉得有必要提前打个预防针,她转过身来,与连沉四目相对。
浅淡的眸子带着些许异域风情,墨黑色长发披散开来,给对方苍白的脸色平添几分妖冶。呼吸交缠,眼看着连沉的眼神一点点欲色蔓延,曲冰有种下一秒他就要吻上来的危机感。
“假如”,她抿嘴顿了顿,“为师以后做出伤害你的事,你会怎么做?”
连沉的眼神肉眼可见地由情_欲渐浓退却至冷静深沉。
这个问题带着某种预言的意味,凭空让他升出不好的感觉。师尊不会问没有意义的问题,所以,一定是在心中谋划某件必然要伤害他的事,才会这样问。
“什么样的事?”他的手仍旧揽着曲冰的腰身,此刻正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因为不安,所以需要某种下意识的动作疏解。
“比如为师欺骗你,想从你身上取走非常重要的东西。”
曲冰认真望向他的眼睛,如同渴求答案的稚童。三秒过后,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掌覆上她的眼睛,“师尊这样看着,徒儿会忍不住的。”
不,怎么看着?忍不住什么?
曲冰眼睛在手掌之下不确定地眨着,睫毛如同扑腾的蝴蝶,一点点挠着连沉的手心。
欺骗吗?果然,师尊有事情瞒着他。不过,他也有事情隐瞒师尊,所以权当扯平了。至于重要的东西……
“就拿师尊重要的东西来换吧。”
目不能视的曲冰感到唇角被一片柔软覆上,潮湿且温热。她脑子不知道被什么按下暂停键,直到此前放在腰身上的手朝心口探索过来,才突然被解开穴道似的狼狈推开对方,慌乱从榻上翻下来。
心跳快得快要支撑不住,胸腔剧烈起伏。曲冰大口呼吸空气,仿若搁浅的鱼。
不愿意此刻的慌乱被看到,她垂下长眸,声音罕见地有些沙哑,“只此一次,沉儿,你我是师徒。”
语毕,她甚至不敢去看连沉的表情,匆匆转身离开殿宇。
满室旖旎瞬间消散,连沉的表情重又恢复凝肃。神魂交融的时候,他能感觉出来师尊对他不设防,几乎可称得上予取予求。这大约让他生出一种,师尊也有些喜欢他的错觉。所以他膨胀,并以为水到渠成了。
事实证明,师尊有事瞒着他,而且,有什么原因横亘在他和师尊之间,让关系不得进展。
至于是什么原因,他会找出来,并亲手掐灭!
曲冰烦闷地一颗一颗朝深潭里扔着石子,溅起的水花将雪焰吓得四处乱窜。
“系统,书里的人有可能去到宿主的世界吗?”
她如今虽占着原身的躯体,但十年期满,必将“物归原主”,到时候连沉怎么和原身相处?
神魂交融这件事她可以替自己做主,哪怕事件本身突破她的预期,超出她的认知,可至少,结果可以由她独自承担。
然而身体上的接触,能免则免。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让回归后的原身为难……
[宿主想问,连沉有没有可能去到宿主的世界?]
……
是不是该夸系统一句“小机灵你很聪明”哦?
[受法则所限,不能。]
是嘛……
自她问出这个问题,那些刻意隐藏的心思便昭然若揭。可以的话,离开这个世界后,她还想和连沉一起。可若不能呢?
[宿主只有两个选择:一、完成任务,回家;二、任务失败,被抹杀。]
曲冰苦笑,果然不该生出妄念。她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