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吹散了盘旋的雪花。
盛恬靠在段晏的肩头,嘴唇碰到他大衣上沁凉的温度。他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周身散着寒气。
她鼻尖一酸,下意识问:“冷不冷啊?”
“还好。”
段晏低垂下眼,冰凉的唇吻上她的额头。
他吻得很浅,稍稍碰到就分开。
不带半分情/欲,但又掺杂了十足的怜惜。
这阵子段晏见不到她,关于她的消息却始终有人向他通风报信。
其实哪怕没有人说,光用想像,他也能想出盛恬这段时间过得有多难熬。
她被保护得太好了,没经历过任何大风大浪,二十五岁以前的人生所经历的最大的挫折,不过也就是那点忐忑的小情小爱。
盛家表面和谐了那么多年,人人拿她当掌上明珠,从她出生那一天起,不论真心还是假意,都没人想过让她受半点委屈。
糖罐里泡大的小姑娘,笑起来甜丝丝的,性格也是娇滴滴的。
怕疼怕辛苦,却唯独不怕没人爱她。
可就在这短短几十天,爷爷卧病不起,伯父和堂兄为了家产斗得不可开交,就连他这个男朋友,也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因为利益而下水。
她熟悉的生活,在转眼之间变得千疮百孔。
想到这里,段晏替她把外套拉紧了些。
她瘦了太多,刚才抱那么一下,他就摸到了她背上清晰的蝴蝶骨,害得他都不敢用力,唯恐稍不留神就把她碰碎了。
盛恬缩了缩脖子,乖乖用手拉住衣襟,露出来的指尖冻得红红的,被风吹得轻颤。
简简单单的动作,就让段晏的心脏疼到酸涩:“上车,我送你回去。”
他抬手拂去她发间的雪,揽着她往外走。
盛恬小声说:“但是我叫司机来接我了,他应该已经到了。”
段晏“嗯”了一声,仍是把她带到副驾坐好,自己往前走了几步,停在盛家的车旁,低头对司机说了几句。
再回来时他拉开车门,在风雪交织的寒冷中坐了进来。
盛恬把手拢在嘴边呵气取暖,而后搓了搓手。
反复几次后,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覆住了段晏的手背。
男人的手掌不如她的那么柔软,薄而修长,突起的指骨有种凌厉而硬朗的线条。
可惜就是太冰,摸上去像一块雕琢过的玉石。
段晏微微一怔,没有动作,直至盛恬好不容易把他的手捂暖了,才勾了勾她的手指。
·
车轮碾开地面的新雪,缓缓在盛家老宅门外停下。
盛恬坐在副驾没动。
冷战过后的夜晚,她和段晏两人都没有急于交流,除了刚开始那几句话外,回来的一路他们都保持着安静的状态。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约而同地想静下来。
佣人撑着伞过来为她开门,盛恬下了车,站在门边朝他挥了挥手。
段晏无声回视,片刻后轻轻点头,仍然没有说话。
但四目相对的空白之间,有莫名的情绪在酝酿。
好像是久别后的生疏,又好像是争执过后的距离在无声拉近。
回到主屋后,盛恬看过爷爷,又进房间换了身衣服下楼。
家里人大多睡了,装潢豪华的客厅内只留几盏夜灯照明,照得家中空旷而寂寥。
佣人问她要不要喝碗热汤驱寒,盛恬不想待在没有人气的客厅,便跟着去了餐厅。
通往餐厅的走廊右侧有一间茶室,以前天气好的时候,老爷子最爱在这里和朋友品茶闲聊。自从他生病以后,除了日常打扫以外,茶室保持着关闭状态。
今晚这个雪夜,茶室的移门却开了一半,屋内没有开灯,只隐隐约约能看清一点人影。
盛恬问佣人:“谁在里面?”
“应该是三少爷。”
“他经常这样吗?”
盛恬不记得盛淮有什么喝茶的爱好。
佣人迟疑一下,还是诚实交待:“最近一段时间,他经常一个人进去。”
盛恬点点头,进厨房端了碗热汤后,想想又多要了一碗,她没让佣人送,自己端着两个小瓷碗出了厨房。
茶室里有呛人的烟酒味,盛恬刚到门口,就先皱了下眉。
她用脚推开移门,进去后又用脚把移门合上。
盛淮在黑暗中看着她。
“爷爷如果知道你把他的茶室糟蹋成这样,肯定会打你一顿的。”
盛恬把碗放到矮桌上,盘腿坐下喝了口汤,感觉浑身都暖和了起来。
“打一顿也好。”
盛淮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声音里满是烟酒过度的嘶哑。
他静了几秒,明知故问:“段晏送你回来的?”
盛恬:“我就知道肯定是你说的。”
盛恬哑声笑了一下,他懒懒地坐直身,端起瓷碗时闭了闭眼,像是被汤的热气蒸得眼睛刺痛。
片刻后,他放下碗问:“还怪我们吗?”
“有一点。”
盛恬撑着下巴,歪过头看他。
明知她看不清,盛淮还是偏过脸躲闪了一下。
“三哥,你哭了吗?”
盛淮没有回答,晦暗的茶室内有压抑的哽咽声响起。
许久之后,他沉重地深呼吸几次,仿佛自言自语般呢喃道:“没人想这样,盛琛难道想吗?他也不想。”
谁都不想走到这一步,但谁也无法拒绝权势的诱惑。
人心被放进尘世里裹了一圈,就再也无法保持初生时的干净无暇。
盛恬慢吞吞地喝着汤。
三个堂哥里,盛淮的年龄与她最为接近,他家离永南街就十几分钟路程,没事的时候他就爱回老宅来玩。
听大人说,盛恬刚出生时,小小的盛淮只敢躲得远远的,连碰都不敢碰她一下。
他小时候长得过分精致,像个秀气的小姑娘,加上又是家里最小的男孩,有长达四年的时间都独享着被优待的特殊。
盛恬出生之后,或多或少都有影响他的地位。
可自从盛恬有记忆以来,盛淮都没有对她凶过一次。
他像哥哥们那样,认真学习如何照顾好唯一的妹妹。哪怕自己都还是个需要照顾的小朋友,却也能挥着雨伞替她挡住路边经过的醉汉。
盛恬已经记不起,盛淮是从哪年开始变成了一个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
他把那些缜密的心思都藏了起来,戴上斯文的金边眼镜,在被人嘲讽浪荡败家的时候,会懒散地勾着唇角摆出油盐不进的模样。
其实不光是他,大哥和二哥同样如此。
他们都在岁月的磨砺中,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
盛家四个小辈,能保持住天真与单纯的人,只有她一个。
他们已经保护了她那么多年。
盛恬喝完碗里的汤,抽出纸巾擦拭完嘴角,又把纸巾揉成一团:“你们以后不要再瞒着我,怎么说也二十五岁了,我早就是个大人了。”
盛淮低着头笑,笑到最后居然咳了几声:“小丫头片子一个,懂什么,就说自己是大人。”
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痛楚,接下来一句却是调侃,“初吻都还在吧?”
“……这不一样。”盛恬皱眉,小声嘀咕,“而且我早就亲过段晏,我们都亲好几次了。”
盛淮神色复杂地一顿,默默捏了下指骨。
还真是长大了,以后不需要他们跟反派一样凶神恶煞地护在身后了。
“段晏本来没答应帮忙。”
他沉下声,缓缓道来。
“我找过他很多次,他都不赞成我爸和二伯父把事情闹大。最后是我把二伯父这些年的烂账甩到他面前,告诉他如果盛氏换成二伯父做主,过不了多久就要完蛋。”
他已经不记得是在哪家会所的包间,却记得他是如何殚精竭虑阐述利弊:“盛琛和他爸一样优柔寡断,这样的人不适合挑大梁,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年之所以没有出大错,全是因为上面有爷爷还有我爸顶着。”
“你今后可以不和盛氏合作,也可以隔岸观火看盛氏衰落下去。但我告诉你,公司交到我爸手里,能赚更多钱的不止盛家,还有你们段家。”
“你以为我和大哥想同盛琛争?有那个必要吗?就算他这次赢了,十年之后我们照样可以东山再起。可恬恬该怎么办,她那么喜欢爷爷,你要她眼睁睁看着爷爷留下的产业一日不如一日?”
或许连段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那一刻抬起了眼。
很短暂的一瞬,顷刻间便不留痕迹地垂下眼眸。
而正是在那一瞬,盛淮终于笃定,段晏会为了盛恬出手。
庆幸之余,他也万分惊诧。
盛淮把空掉的酒瓶放到一边:“不要因为这事跟段晏生气,他很喜欢你,可能他自己都想不到有多喜欢。”
盛恬捏捏耳垂:“你别拿我开玩笑。”
“相信我,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没见过他会为谁蹚浑水。更何况盛家这一次,不到最后说不清鹿死谁手,谁都可能笑到最后。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盛氏以后再不行,他也没必要那么早就为自己找个敌人。”
“段晏是什么性格,我们都很清楚。他是天生的商人,这种时候最理智的做法是明哲保身,我去找他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你。”
盛淮揉揉太阳穴:“他从小对许多事都表现得淡然,能留在他身边的人不多,他也不懂该如何去留住别人。爷爷看人的眼光不会错,你既然愿意和他在一起,就别再把他推开。”
“我没有……”盛恬细声细气地反驳。
盛淮被她的弱气逗得扯了下嘴角,他起身打开茶室的窗户,让满屋烟酒味随风而逝,也让胸口的郁结逐渐消融。
他们的小妹妹,以后有别人保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