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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六百二十五章 渔家傲·日月无根天不老(1 / 1)

船上七道影。

沉默往往与众生相伴,生命中难得的沉默,能够让人追忆过往。

那五个船客都是如此。

中年的书生在回忆自己寒窗苦读的韶华。

半老的汉子在想着自己家乡里有些痴傻的儿子。

无言的士兵在追忆过往与战友们的峥嵘岁月。

白衣的少女在望着河流计较过往杀戮的血海。

白衣的僧人在回想自己已经有些模糊的过往。

沉默是金。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每倒影都有每倒影的过往。

仙祖坐在他们边上,眼中的光阴之力渐起涟漪,但李辟尘看他一眼,仙祖就很不满意的闭上了眼睛。

不要去窥视,而是等他们自己诉说。

这也是入世的一种么?

就凭这五个牛鬼蛇神?

“是谁送来的?”

仙祖转过头去,所看到的云海中,雾气中,江河尽头,在自己白鹿(白龙)的尾巴末端,如黑暗巨影一般出现的江河之神。

江沽。

仙祖第一化身。

江沽大神截断了这条周河上所有的渡船,就是为了在此等着仙祖。

如李辟尘所言,紫薇大帝化为小贩,给了仙祖一串糖葫芦,让他入世。

仙祖想要看看,江沽大神又要让他看一看人间的什么风景。

“你知道江沽截断了江河的行人,你却不告诉我。”

仙祖对李辟尘传音,但并未有不满,只是觉得好玩,毕竟这个事情早已经确定下来,仙祖只是想看看,江沽大神有什么手段而已。

“大神用心良苦。”

李辟尘只是这样回应仙祖,而仙祖撇撇嘴。

“你对紫薇也是这样说的。”

仙祖忽然道:“若是等天罡出手,我把他当场打杀了,你会不会和我翻脸?”

他这么说着,甚至有一丝期待,因为他不能对太乙出手,但如果太乙对他出手,传道之恩就彻底消失,这样他就能和太乙好好打上一场。

世间第十五尺的人就那么几个,太乙正是其中之一。

缥缈的表现显然比起另外两位要强大很多,但这依旧不足以让自己尽兴,而且缥缈选择息事宁人,并没有继续与仙祖纠缠。

所以仙祖去找大道君的麻烦,但是大道君的状态太差,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

仙祖甚至有想过,再去找一次象帝。

这个疯子能让自己好好打一场,但是在旧乡,自己却不能进去。

象帝这个家伙,肯定不会出来。

疯子也有自己的逻辑,譬如某位此时正在时光乱流中怒吼的疯子剑客。

沉默最早是由半大老汉打破的。

他是乐观派,觉得人生总会遇到一些不顺,但都是可以克服的。

“咱们在这里待着也是待着,好几千里地呢,总这么憋着你们不慌么.....书生你去哪里的?”

中年书生道:“此去周流一千三百里,白沙镇。”

半大老汉便笑:“那我比你晚一千二百里下船。”

他又看士兵,看了看,讪笑两声,因为士兵之前已经说过,他要去三千里外的灵云乡。

“三千里.....您二位又去哪里?”

半大老汉看向白衣少女与白衣僧人。

白衣少女不回应他,只是随便瞥了一下半大老汉,似乎不屑于与他谈吐。

半大老汉就很不开心,心里面嘀咕嘀咕,念叨有甚么傲气的,不就是随手就能拿出金叶子么.....

真是日了,还是羡慕。

半大老汉自讨没趣,那白衣少女傲气的很,手里面白伞似乎有玄机,但他不敢问。

白衣僧人双手合十。

“此去五千六百里天地。”

半大老汉咂舌:“五千里....你要去....周河尽头才三千多里,你还要走两千里?”

“那可真是远极了,你怕不是用了半辈子走到这边来的。”

这句话当然只是调侃,五千里地仅仅用走当然不用半辈子,最多一到三年就有结果。

玄奘走五万里走到了天竺,但是他那十七年有些问题,因为他是从神州版图绕路到中亚,然后再去天竺的,这之间有高原有沙漠有大河有雪原.....这些地形会大大增加行走的时间,加上人生地不熟,偶尔会迷路.....

几个人,除了白衣少女没说,那是一个比一个远,书生看着他们,此时突然心情好了很多,半大老汉发现书生变化,便捅了捅他,问道怎么的,而书生则是叹道:“我本来想着,每每行千里多前往京师科举,却屡屡不中,至今日已有十年余,十年便是万里,但我三十年功夫,却还比不得大师往返一次。”

他说的是那白衣僧人。

“大师之苦,远胜于我,既然这样,我又有什么道理去长吁短叹呢。”

书生看着这些人,他们每一个都远走他乡,如今有缘,聚在这条船上,而自己反而是这些人当中,距离故乡最近的人。

至少我还有故土可见,还有故人可知,像是白衣僧人,行去一番便是万里天地,而如那安西士兵,也不知多少年未回故土。

自己还是幸运的。

如船家所说,三十年,三十年又三十年,大器晚成。

或许会有这么一天的。

僧人来往一次,自己就能走上十次,自己还有二十次的机会,而僧人一世只能走三次。

虽然书生觉得,自己钱财比不得少女,手艺比不得老汉,武力比不得士兵,法理比不得僧人,但自己比他们都要靠近故乡。

“你比他们,多出了一倍时间。”

中年书生转过头去,看到声音的来源,是李辟尘。

船家说的不错。

书生的神情开始变化,他逐渐从那种失落与悲苦中解脱出来,而后就像是说故事,又像是喃喃自语,也像是说给这些人去听。

“我出生在白沙镇,我姓冯,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是是诗书传家,父亲是镇里的教书先生,旧历,大奉四年的贡士(科举制中第四级).....”

他这么絮絮叨叨的讲着,突然失笑。

“都是些繁琐事......大家听个故事吧。”

“旧历大奉九年,白沙镇上的少年已经到了入学的年纪,八岁便可进入私塾,而教书先生是九年的贡士,虽然未曾中进,但是一位贡士在白沙镇当教书先生,那可真是屈才了....”

“少年知道父亲的学识,为他可惜,同时,也继承了他的理想,想要让他的知识传承于天下,所以拼了命的去学习.....很快,就考中了童生。”

“然后是秀才.....”

“旧历十四年,童生,秀才,举人.....很快...举人就可以参与会试了.....最年轻的举人,宛如耀眼的星辰.....让人不敢直视。”

“但旧历十四年的第一次会试,以失败告终。”

“那年少年见到一个少女....”

话说一半,白衣少女嗤笑一声:

“老套的人间爱情?”

中年书生笑了笑:

“少女衣冠楚楚,却是蛇蝎心,他来找的不是少年,而是少年的父亲。”

“少年的父亲在大奉十年的时候,参加了会试,但是未中,所以回乡当起了教习,朝廷的补贴足够他活的很好,但是少女来过之后,贡士就大病了一场,从此落下了头疼的毛病。”

“在旧历十四年冬天,少年带着满腔遗憾与不解,从京师回到故乡,贡士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他准备,三年之后继续去考。”

“旧历二十年冬,少年第三次会试失败。”

“少年也不能算是少年了,这一次他回来的时候,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少女。”

“少女也就是这一年尾,在二十一年冬,去找的贡士。”

半老汉子龇牙:“怎么说?”

中年书生娓娓道来:

“少女告诉贡士,他当年未曾考中,原因是他的卷子被人拿走了,而拿去卷子的,正是他如今的父亲。”

“他的父亲是当朝的左相,权倾朝野,十七年爬到这个位置,只是因为他有一个好老师,那是以前的右相。”

“所谓名师出高徒,不外乎如此,贡士得知真相之后,以为少女要杀他灭口,但少女只是冷冷的告诉他,她父亲对于贡士,要表示感谢,这个感谢迟来了十七年。”

“少女并不在意贡士的死活,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上达天子的视听,她父亲的门生遍布朝野上下,而哪怕被天子所知了这件事情,对于少女的父亲也没有太大的影响了。”

“那时候,少女看到已经不再年少的‘少年’,这时候该称青年人了,青年人在茫然之下,听到了少女说的四个字。”

“木已成舟。”

中年书生感叹:“是啊,木已成舟,又怎么能覆灭这艘舟船呢?”

白衣的少女不说话了。

半老的汉子龇牙咧嘴:“旧历的天子是个实用者,能为他所用的人不论劣迹,和当今的天子还是有区别,不过你说那女娃子他爹可真不是个东西。”

士兵不说话,他同样对旧历的天子有怨言,如果不是那场战事,使那位好大喜功的天子下了谕令,第四旅又怎么会全员阵亡。

“拿别人的试卷当做自己的,天上无日,世道昏蒙,难见天昭。”

白衣少女抱着伞冷笑起来:“这就是人间。”

中年书生也是苦笑:“这就是...人间。”

半老汉子眨眨眼,要说什么,忽然白衣僧人开口道:

“善恶皆在人间,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大逝无尘,此为人间。”

白衣僧人的话让几人都若有所思,中年书生看了看他:“大师口出玉言。”

僧人合十不语。

中年书生继续道:“贡士从那一天起,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他常常对别人说这件事情,意在证明自己的知识,但没有人相信他,大家都把这件事当做笑谈,说贡士想当官想疯了.....”

“不久后,县官找上门来,说贡士诽谤了当朝的左相,影响到左相的名誉,必须要写检讨,贡士就很愤怒,并且闹事,毕竟那本来就不是诽谤,如果承认了,那自己的名誉又怎么办呢?”

“但是最后贡士还是屈服了,因为县官说了一句很正确的话,他对贡士道,一切已成定论,你说的不算。”

你说的不算。

这句话就如同一柄尖刀,不仅仅是插在中年书生的心脏上,同样也让其他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白衣少女眯了眯眼睛。

半老汉子垂下眼帘。

僧人双手合十。

士兵沉默以对。

仙祖托腮静听。

李辟尘依旧在摇着船杆。

中年书生在叹息:

“是啊,他说的不算,虽然有功名在身,但只要县官想,就可以拿他下狱,向上一报,就能剥了他功名,如果功名没有了,那不仅仅是贡士的名誉扫地,同样,他的妻子,孩子,也要受到牵连。”

“贡士屈服了,并且再也不提那段事情。”

“县官很满意。”

“少年从那一日,看清了贡士的悲惨,少...不是,青年用最大的努力去考,希望能够求取功名,能够为贡士平反昭雪。”

“他甚至对天子还有一丝期望。”

“于是,这一考,就考到了旧历二十九年。”

“第四次考试失利。”

“少年也已年岁日长。”

“旧历三十年,贡士病逝,带着怨恨与不甘离开了这片人间。”

中年书生说到这里,眼角似乎渗出泪水。

“他临死前对少年说,让他一定要考,继续考,少年不解,问这个世道如此混乱,为何还要去考试做官,贡士却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道,天子暴毙于今日。”

“贡士死了,同一日,天子去世。”

中年书生说出这些话来,半老汉子摸了摸下巴的胡须,而白衣女子挑了挑眉毛。

白衣僧人道:“世之业火,恐怖如斯。”

白衣少女看向僧人:“世间业火,你说贡士能诅咒一位天子?”

白衣僧人:“天子当死,命数如此,凡人帝王,得业火最多,既世道昏暗,则他命格有光,如今光芒大熄,暴毙便是常理之中。”

“一根稻草能斩山海,山海坍塌,临界之时,稻草飞舞而至,山海便崩。”

白衣僧人说的很直白,中年书生笑了笑:“少年以为这是巧合,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大师所说,但是贡士死了,天子也死了,于是朝中乱了一阵。”

“天子死,没有留下遗嘱,自然就有很多人开始乱,但这些和白沙镇无关。”

“三年无号,之后,国乱定.....”

士兵开口:“当今天子,是原天子第二子继位,废太子,杀五弟,改号称元,是为天宏元年。”

他看向书生:“所以少年在天子死前,放弃了自己的理想,他已经知道,世事之艰,之黑,之恶,不是凡人所能扭转的。”

中年书生笑了笑:“是啊,但后来,青年想到新的天子继位,不应该沉沦,而是应该捡起来,继续去考。”

“而且前朝余孽都已经被肃清,据说那少女也被诛连,而左相曾经干过的事情,也都浮出水面,一一遭到清算,他自然被诛了九族。”

士兵忽然嘿了一声,极其大。

半老汉子也笑起来:“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白衣少女点了点头。

白衣僧人则是念了一句佛经。

中年书生继续说着:

“科举,那是一种执念吧,贡士自己不能向天下人说,他本是那一年的状元,但他可以教导出一个新的状元,他可以向天下人展示他的知识.....”

“少年也是这么想的,他想要让父亲的荣光被天下人都看到,他想要让父亲被永远传颂....在青史中留下浓重一笔,随后再洒然而去。”

“这不是很好么?”

中年书生说到这里,便有些惨然。

“但我终究无法继承父亲的遗志,而这世道每时每刻也都在变化,每一年我都从未曾考中过,从天宏元年开始.....至今第十次名落孙山。”

半老汉子道:“是朝堂上还有那帮子余孽在?”

中年书生摇了摇头:“是我自己难成大器,因为失败的太多,连心气都已经被磨灭,人啊,失败的越多,就是越怕,越怕,越难以成功。”

“我现在只是为了完成父亲的执念而活着......仅仅是这样罢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忽然笑起来:“我三年之后还会来考试的,正如船家所言,我会考到我死去为止,这是一种理想。”

半老汉子嘿嘿的笑:“理想啊,对啊,这才是正道啊。”

“陌上红尘,日月无根。”

他看向其他人,缓缓道:“我也有一个故事,大家想要听么?”

仙祖对李辟尘传音。

“那中年书生会成大官,他会在十二年后成功,他是有才华的。”

李辟尘对仙祖道:“这就是凡人的执着,魂牵梦绕,他今年四十余,他会在六十岁时成就三公,位极人臣,逝去之前为自己的父亲平反昭雪,得偿所愿之后逝去,但那道执念会游荡千古不散。”

“过去便是未来。”

“我不是说了么,他是大器晚成。”

仙祖:“你拘了他的执念?”

李辟尘笑:“是他自己难以割舍,这就是‘继承’。”

“或许周河上,有这么一位永远赶考的书生在,也能解掉不少人的烦恼忧愁,他为所有人宣讲他父亲的道理,弘扬他父亲的名,是天下的楷模。”

仙祖摇了摇头,却又若有所思。

这比起自己的证道超脱来说,似乎也很相似。

世间有大忧愁,世人莫不得解脱,连天尊都是如此。

这条河上已经没有时间。

中年书生的这道执念,是从未来而来的,这是太乙的手段,也是江沽的法力。

李辟尘:

“日月无根天不老,浮生寄语执此遥,陌上红尘昏复晓......”

“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大道无尘,见天水东流,直追星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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