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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无时无刻地在想着怎么逃走,也在心中制定了很多条方案,但不久又将这些方案一一放弃。我知道,没有别人的帮助,我很难逃出去。而能够帮助我的最合适的人,就是长发了。
然而,长发会不会帮我呢?
我在厨房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给厨师当下手,剥葱剥蒜,劈柴端炭,日子过得很清闲。然而,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夏天快要到了,我也该走了。我要写稿赚钱,要打电话给家里,而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已经与外界失去了所有联系。
经常来给厨房送菜的是那个三轮车夫,就是那晚接我来的那个三轮车夫,他性情憨厚,见人不说话先微笑,神情显得很谦卑。他一个人供养两个孩子读书,一个tt/tt上初中,一个上小学,而妻子几年前患病去世了。他每天很早起床,蹬着这辆破三轮车,到处揽活,每天晚上很晚才回家。即使这样,日子仍然过得捉襟见肘,他不得不也来卖血。现在,全国实行了九年制义务教育,没有了孩子的学费负担,没有了各种税费,他的日子应该很好过了吧。
我不知道三轮车夫的名字,我每次都是喊他老哥。
老哥一生受过很多苦,出生在三年困难时期,被父母扔在了野外,后来又被一个过路人捡了,这个人又将老哥送给自己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亲戚,老哥就一直在这个亲戚家长大。所幸的是,老哥来到那个亲戚家的当年秋天,粮食就获得丰收,此后就再没有发生过饿死人的现象。
然而,接着“文革”就开始了,农民们兴修梯田,广种薄收,每天是没完没了的检举揭发,斗争批判,学习文件,国民经济和家庭经济都到了崩溃的边沿。老哥说,那时候的苦日子漫漫无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饱饭。农民们的最大愿望就是吃饱饭。
“文革”结束后,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老哥说,那时候的农民干劲十足,当年每家每户都有了余粮,他也是几十年来第一次能够吃饱饭。然后,日子越来越好,家中盖了房子,孩子上了学……
和大多数农民一样,老哥对生活的要求非常低,他只想平安活着,只想孩子一天天长大,他很知足。
我紧锣密鼓地筹划怎么从这里逃出去。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着,父亲身体怎么样了?母亲身体好吗?我是家中唯一的希望,没有了我,这个家就彻底垮了。我必须活着,而且要像多年后的许三多那样,好好活着。
那一天,我决定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长发,我要告诉他,家中这几年来发生的一切,告诉他我急需见到家人,请求他帮助我逃离这里。我在这里忧心如焚。
然而,长发会答应我吗?我还没有支付血霸买我的那500元钱,我这些天的食宿费用还没有支付,我身上现在只有100元钱。在我临出门的时候,这100元被缝在衣服里,那是我在极度危机状况下的救命钱。
那天,我正在厨房里帮工,一直盼望着长发的出现,这个我不知道底细的青年,是我现在唯一的依靠。然而,中午过去了,长发没有出现;下午过去了,长发还没有出现;一直到黄昏来临,我才看到了长发,他是被三轮车送回来的,他躺在三轮车狭窄的车厢里,像一摊泥,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长发浑身是血,似乎披着一张红色的床单。
一名打手告诉我们说,长发那天和他们一起参加了一场战役,为了争夺血奴。长发被对方的钩镰枪砍伤了,他们几个人身上也都带着伤。对方人多,所以他们大败而归。他们不敢住在医院,害怕对方寻仇,就只能回到这座院子里。
我擦着长发身上的血渍,心中充满了忧伤。尽管我此前已经预感到了血霸血头们会寻仇厮杀,会像一群蚂蚁和另一群蚂蚁一样打来打去,但是我没有想到受到伤害的是长发。
天黑的时候,医生也来了,是镇子上一个开药店的中年男子,samp../samp他背着一个印着红十字的药具箱,挽着裤管,一个裤脚低,一个裤脚高,看起来风尘仆仆,好像刚刚从田地里回来,放下锄把,就拿起了药箱。听说“文革”的时候,他是村子里的赤脚医生,依靠止疼片和红药水,在江湖上混迹多年,打拼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江山”。至今,他还是使用止疼片和红药水的顶尖高手,不管是肚子疼,还是肩膀疼,不论是外伤,还是内伤,只要喝了他的止疼片,立刻见效。在这里,在这些没有文化的农民眼中,他就是华佗再世,李时珍重生。
他打开箱子,又拿出了他的止疼片,给长发灌下去;又拿出他的红药水,涂在长发的伤口上。长发被药水蜇得龇牙咧嘴,但是他忍着不吭一声。
不一会儿,肉瘤来了,他拿着一管猎枪,杀气腾腾。他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个打手,他们手中要么拿着砍刀,要么拿着铁管var../var,一个个凶神恶煞,让人望而生畏。
“把那些狗日的灭了!”肉瘤说。然后,他带着打手们出门了,他们坐在一辆轰隆隆作响的柴油车上,驶向茫茫的黑暗中。
肉瘤临走的时候,把那几只恶犬放了。那几只恶犬就像坦克一样,在院子里轰隆隆地驶来驶去,血红的眼睛就像探照灯,被它照到的每个人都不寒而栗。
我回到房间里,看到同房间的四个人都木然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勺子又从床铺下翻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两粒药丸,一仰脖吞了下去。我很好奇,就问:“你感冒了?”
“没有。”
“那你咋吃药?”
勺子笑了,他说:“一月卖血十五六次,不吃药哪里有那么多血卖。”他摊开手中的瓶子,我看到瓶子上印着“硫酸亚铁”几个字。下面的说明是:“本品为铁元素补充剂。铁作为造血原料促进血红蛋白合成及红细胞成熟。”我恍然大悟。
“今晚要出大事了。”一直闷头抽烟的那个人说,“他们都拿着枪和刀出去了,我估计要出事。”
院子外是黑蒙蒙的天空,天空中响起了闷雷,偶尔会有一道闪电撕裂遥远的天幕,又一闪即逝。要下大雨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院子里,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看到他粗壮的身材。他喊着我的号码,让我赶快到厨房去。
走出房间,我回到了厨房。乡村没有饭店,肉瘤们出门打架了,回来后肯定会很饿,我得和厨师们给他们准备晚饭。我看到老哥也在厨房,他正从三轮车上抱起一扇猪肉,放在案板上。狗日的血头和打手,平时难得在厨房吃一顿饭,要吃就要吃猪肉,而我自从来到这里,还没有吃过一次肉。血奴们也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次肉。
老哥卸完车上的食品,就蹲在房檐前抽烟,火光一明一暗,照着他一张愁苦的脸。我突然有了一个var/var想法。
我装着若无其事地走近老哥,递给了他一根烟。我悄声说:“老哥,带我出去。”
老哥惊讶地抬头看着我,不置可否。
我说:“老哥,你看,是这么回事儿。我家里有父亲卧病在床,不知道生死,我得赶紧回去看看。回去晚了,我担心见不着了。”
老哥沉默了,他大口大口地抽着烟,突然抬起头说:“中。”
我走进厨房里,厨师头喊:“灶膛烧红了,快点把炭添上。”我拿起炭锨,向里面扔了两锨潮湿的炭沫,默默祈祷着,这是我在这里扔的最后两铁锨煤炭。
老哥起身了,他慢悠悠地走向院门。一只恶犬跑过来,用鼻子亲昵地蹭着他的裤管,老哥手中像变戏法一样,多了一块骨头,扔在了地上,恶犬摇着尾巴,把骨头叼在嘴上。其余的几只恶犬看到了,也欢欢喜喜地跑过来,老哥又把几块骨头扔到地上,它们舒服地哼哼着,讨好地摇着尾巴。老哥在黑暗中向我招了招手。
我顺着墙角溜到了老哥身边,一只恶犬发现了我,呜呜叫着扑过来,黑暗中它的牙齿像匕首一样亮光闪闪,我吓坏了。老哥低声喊了一句什么,它立刻温顺了,继续锲而不舍地啃它的骨头。其他恶犬只抬头看看我,便也将兴趣转移在了爪下的骨头上。
我坐上了老哥的三轮车,老哥一路蹬得飞快,耳边风声呼呼刮过,有零星的雨点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黑暗中,我听到了老哥粗重的呼吸声,我说:“老哥,换一下,我拉你。”
老哥说:“你蹬不了,这和自行车不一样。”
一直骑出了很远,直到看不到那座院子的灯光,老哥将三轮车拐上了一条小路,这才放慢了速度,说:“暂时没事了。”
我看着黑暗中老哥的背影,说出了自己一路上的疑惑:“老哥,为什么恶犬不咬你?”
老哥悠悠地说:“狗比人好,比人懂事,它知道报恩。我每回送肉的时候,卖肉摊主都会把肉和肉皮、骨头分离。肉皮和骨头本来是要扔掉的,我不让他们扔,带回来给这些狗吃。你看,它们见了我有多亲。”
一道闪电,像刀光一样划破了天空,照得四野一片惨白,接着,雷声隆隆响起,像巨大的铁球滚过遥远的天边。雨声突然密集起来,像千军万马在衔枚疾走,雨点砸在背上,疼痛蔓延全身。借着电光,老哥看到旁边有一颗大树,就骑着三轮车来到了大树下,我们藏在树洞里躲雨。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疾,借着闪电,我看到荒原上的野草,像波浪一样翻卷着,又像被梳子梳过一样,整齐地排列着。还是在很小的时候,我在野外度过雨夜,乡间的雨夜充满了传奇和精彩,似乎闪电和雷鸣唤醒了每一个幽灵,千山万壑都在发出共鸣,千万种草木都在发出啸声,那种情景很像多年前大型舞台剧《东方红》序幕的场景。
突然,一道闪电,打在了树上,也打在了我们身上,将我们高高抛起,又轻轻摔下,摔在了几丈远的地方。我惊魂未定,睁开眼睛,看到一绺树皮,从树顶到树根,被揭了下来,掉在我们身边。树身上的那一绺惨白,像一柄蛇形剑,在黑暗中熠熠闪光。
“哎呀呀,树里面有蛇精啊。”老哥跪在地上拜了两拜,“闪电救了我们的命。”
我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大蛇成精后,没处藏身,就藏在了老树里面,老树的中间都是空的。蛇精不用出来,每天都能吃饱。老树上会有很多鸟落下来,还会有很多老鼠、田鼠、松鼠跑进去,这些就够蛇精吃了。”老哥一本正经地说,“蛇精死不了,除非让雷电击死。”
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老哥的话是封建迷信,蛇怎么就能成精?又为什么只能雷电才能击死?直到几年后与一位大学教授交谈,我才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打雷闪电时,不能站在大树下躲雨,否则会被雷击。尖尖的树顶会成为招惹雷电的目标,所以,躲在树洞里的蛇就难以幸免了。
然而,树洞里是不是有蛇精,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正暗自庆幸躲过一劫,突然看到远处灯光闪烁,还有汽车的引擎声隐约传来。坏了!一定是肉瘤他们打架回来了。怎么办?
老哥的手掌一直在额头上抹来抹去,不知道是抹汗珠,还是在抹雨滴。他也没有了主意。汽车速度很快,眨眼间就来到了跟前,雪亮的灯光打在了我们身上,从车上跳下了几个人……
那是一辆绿色大卡车,车厢里坐着十几个人,他们穿着迷彩服,有的手中还拿着短把冲锋枪。
我和老哥被带进车厢里,汽车冲破雨幕,继续向前疾驶。我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知道,到了这辆汽车的车厢里,也就是到家了。
汽车开到那座院子门前时,已有一辆汽车提前到达了。院子的四周都布满了人,院门打开,几只恶犬被厨师长拴在了柱子上,正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粗大的链条被冲击得嘣嘣作响。这些穿着迷彩服的人从一个个低矮的房间里带出了血奴,血奴们有的呆若木鸡,有的垂头丧气,还有的惊恐不安。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又被装进了汽车里,雨停了,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地开到了县城一座学校里,学校的操场上都是人,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从服装和神情上能判断出他们都是血奴。操场的周围站满了穿着迷彩服和制服的人,原来他们是武警和警察。
后来我才知道,当天晚上,肉瘤带着一伙流氓与另一伙流氓打架,两伙流氓都动用了枪支,死亡了三个人。流氓和流氓打架,经常会有人受伤,但是从来不会惊动警察,但是,这次不同了,有三个人死samp?/samp了,而且是被枪打死的。
枪声惊动了巡逻的警察,他们迅速协同赶到的武警,将这些流氓包围了。突击审讯后,警察们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些人都是血霸和血头,他们便连夜突击,将周边几十里的所有血奴控制起来。第二天刚好是周末,血奴们便被带到县城一所中学的操场里。
雨后的操场上,黑压压一片血奴。我没有想到,居然有这么多的人以卖血为职业。
天亮后,所有的血奴都被带到医院里进行血液检查,看是否感染了艾滋病或者其他血液疾病。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向一名看守的警察说:“我是记者,我想见你们领导。”
警察怀疑地看着我:“记者?哪里的记者?”
我还没有回答,旁边一个血奴油腔滑调地说:“你是记者?那我就是省长了。”他的话引来一片笑声。血奴里什么人都有,我曾经听蹬三轮车的老哥说,有些血奴并不是因为生活所迫才卖血,他们是好吃懒做,自愿卖血的。还有些是逃犯,为了躲避追捕,就卖血。
我没有笑,也笑不出来,我对警察说:“我是某某报的记者,在这里暗访。”
“你的记者证?”
我拿不出来,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记者证,上级只分配了报社有限的记者证,全部被领导和后勤工作的那些有关系的人瓜分了,在一线采访的记者很多都没有记者证。再说,即使有,我也不可能出来暗访的时候带在身上。
我说:“我真的是记者。”我走出了队伍。
一名领导模样的人走过来,我再次向他说自己是记者,是来暗访的。那位领导很重视,他让身边一个武警带着我先回去。
来到了公安局里,我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单位的电话号码、单位领导的名字、单位地址,一名警察拨打了报社的电话,然后让我在旁边一间小房间里等候。
午饭过后,报社主任来了,随同的还有报社的司机,他们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我。我也觉得自己像劫后重生一样,泪流满面。
他们拿着报社的证明,把我领走了。
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轿车里,我的眼泪被颠出来了,那是幸福的泪花。我看着窗外,真切地感觉到了这是回城的道路,是回报社的道路,不是回血奴们居住的那座院子。
后来听说,这些血奴们都进行了身体检查,查出了几例艾滋病,还抓到了一些逃犯。
长发只是外伤,身体没有大碍。那些流氓们都被抓了,还有的被判了刑。
曾经危害一方的血奴群落被彻底铲除了。
多年过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血奴群落,这个群落也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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