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二月。
雒阳,太尉官署。
未到归沐的日暮时分,僚佐们就三三两两的聚在了一起,又开始了茶余饭后。
近些年他们的事务少了许多。
一方面,是太尉官署僚佐有些多。
长史之下,掾史属二十四人,还有令史及御属二十三人。
另一方面,则是太尉本来掌天下兵马的职责,被分出去了许多。
如今天下匈匈,各地叛乱不断,重大而紧急的军情已经勒令直接上呈给尚书台。而常规的郡兵调度等事,也被天子在黄巾之乱的时候下放权力给各地郡守,几乎没有什么可上报的。
闲歇下来的僚佐们,便在每天当值时,找些话题来打发时间。
刚好,最近可议论的话题真不少。
比如幽州叛军被击溃后的封赏,比如西凉叛军被皇甫嵩和董卓击败了一阵,还能坚持围困陈仓城多久。
当然了,最让他们感兴趣的是,天子与百官们廷议的趣闻。
比如他们的主官,才上任数月的太尉马日磾,在早朝中又被天子给无视了。
今天,马日磾依着“上表行赏罚”的本职,请求天子刘宏对渭水之战中有战功的人进行录功行赏,衮衮诸公们也附议,但是天子却怼了回来。
说什么,陈仓之围尚未解,皇甫嵩与董卓等人还在于叛军对峙,现在录功不妥。要录功行赏,也得等击溃叛军后再说。
这话没毛病。
万一皇甫嵩他们,和上次张温一样,来个先胜后败呢?
先赏后罚,岂不是让朝廷朝令夕改?
但有趣的是,行护羌校尉华雄的功劳竟然也没有行赏。
依理来说,华雄并不归属于平叛大军之内,在渭水之战麾下死伤惨重,皇甫嵩不可能再次以节符调动。
既然后续的战事已经与他无关,为何也不论功呢?
况且,他之前率军去巴郡,参与平定板楯蛮叛乱的功劳,也没有录呢!
尤其是天下人都知道,华雄简在帝心。
之前天子就不顾朝廷法度,力压衮衮诸公们的谏言,将其越级升迁了。
如今再度立功,反而不升迁了?
反差太大,也给了僚佐们一个绝佳的议题。
“依我来看,天子是有意拖着不议。如今没有给华狩元录功,是想等皇甫将军破了西凉叛军后,再多分润一些功劳。”
“此言有理。”
“善!”
一位美须的僚佐,提出看法后,便得到不少人的赞同。
“此论为时尚早。”
而另一位与他不和的人,则是反驳之,“华狩元任职武都长史,乃是天子让他操练兵马、修缮甲兵之事。如今时间已经过了大半载,但在渭水之战他仅出兵千人。依我看,天子故意不论功,是觉得华狩元有玩忽职守之嫌,心生厌恶了。”
“咦,此言倒是新颖。”
“也是,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荒谬!”
有了绝然相反的猜测,让无所事事的他们兴趣大增。
当即就各持己见,群议纷纷。
反正他们都是小人物,言论不管对错都不会上达天听,就当过个嘴瘾了。
而在官署的角落,一位年齿已过四旬的僚佐,没有参与其中,自顾自的闭目养神。就是偶尔的,脸上的皱纹会微微蹙一下。
是贾诩。
他并非对朝中之事不关注,而是不屑于和这些人议论。
一群庸碌之辈!
这是他对这些同僚的评价。
因为他心中,对此事早就有了定论。
年轻时候就被阎忠评价为“有良平之奇”的他,极善于揣测人心。
看事情也是如此,从来都不是就事论事的。而是换位思考,从天子个人的角度出发,为何会对华雄之功拖着不决。
因而他也关注到了一件事。
冀州刺史王芬(一名王考)自杀了。
时机很巧妙,在接到征调入朝诏令的时候。
事情如此蹊跷,自然会让许多人关注。
在有心人的深究下,也让一个不确切的消息传了出来:冀州刺史王芬,想行废立之事!
他觉得如今天子刘宏德不配位,就想趁着天子北行巡河间旧宅之时,以兵控之,改立合肥侯为帝,并诛杀宦官。
但是事情中途有变。
太史观天象,谏言“不宜北行”,天子刘宏就罢了巡视之行,没过多久还诏王芬入朝。
王芬以为事情败露,便畏罪自杀。
嗯,这个消息没有切确的证据。
但不妨碍,天子刘宏心里有了一根刺。
王芬是关东士人,也是有“八厨”之称的党人!
【注:《后汉书·党锢传序》:“度尚、张邈、王考、刘儒、胡毋班、秦周、蕃向、王章为八厨。】
而大汉朝第二次党锢之祸,就发生在当今天子执政期间!
也意味着,天子刘宏有了觉悟:如今各地叛乱云起,让党人们心生侥幸,也想将他拉下帝位了.......
所以呢,最近尚书台的事务繁重了好多。
天子让尚书卢植,政务事无巨细都收拢于尚书台,直接面君决策。
而军国大事天子则会下手诏,让人带去京兆,问计于任职京兆尹的盖勋,并多次赏赐之。
卢植,出身幽州。
盖勋,凉州人。
这是很明显的信号:天子对关东士人,已经心生忌惮了。
如此情况下,华雄作为凉州人,又是盖勋的故吏,怎么可能“失宠”于天子呢?
而且想得更深入一些,从帝王心术的制衡出发,天子刘宏也会尽可能的,将华雄官职和权柄都给提起来。
凉州叛乱久久不平,让天子明白了一个事实:羌乱,非深谙羌事的凉州籍将领不能平定!
而如今掌控兵马的凉州人,以皇甫嵩和董卓为最。
这两个人,让天子都有些不放心。
董卓不用说,有挟羌自重的嫌疑,性情又暴戾恣睢。
皇甫嵩倒是忠心耿耿,但他的威望太高了!
高到连天子故里冀州的黔首百姓,都做歌曰:“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
况且当年,解党锢赦免天下党人,是皇甫嵩和中常侍吕强共同建议的。
威望高,又有兵权在手,天子怎么不制衡一二!
至于如何制衡,华雄就是很好的人选。
华雄仕途根基薄弱,几无同党,能有今日全赖天子的提携。这样的人扶持起来了,也不会有尾大不掉的危害。
而且执掌权柄的人上人,位置是有定额的。
上去一个人,就要挤掉一个人。
出身卑微的华雄要想上去,必然会遭到其他人的阻拦。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唯有往天子身边靠拢,充当天子的爪牙。
贾诩到底是在雒阳混迹多人的人了,见过无数权势之争。
有些事情,不敢说洞若观火,但从草蛇灰线中见微知著,还是敢自认的。
但他官职太卑微了,得到的信息也有限。
只能做出天子现在不论功是有更大的图谋,,却不知道天子要大力扶持起华雄官职与权力的倚仗是什么。
不过呢,他也没有心情继续深究了。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自己如今年过四旬,却也不过是比三百石的掾吏!
一介柄文书的刀笔吏!
位卑者!
和这些庸庸碌碌的同僚比起来,籍籍无名的自己,又有何不同呢?
京师居,大不易!
比三百石的俸禄,在如今战乱丛生物价飞涨的时期,连一家老小都快养不起了......
四十而不惑啊。
唉,时光如白驹过隙。
不知不觉蹉跎岁月,让此身已老。
贾诩感慨,心中又想起了,前些日子赵瑾给他传达的口信。
说华雄代师传信:昔日认为他有“良平之奇”的阎忠,让他劝宗族俊才去西县出仕,还有以天下动荡为由,让他将家小转去西县暂居。
当时的他,对此还挺惊诧的。
因为猜出来了这个邀请,是华雄的自作主张,而不是阎忠的叮嘱。
毕竟对于阎忠来说,贾诩是后辈,又已经许多未谋面了,情分早就淡了好多。哪还有这种,类似于亲朋故交的照顾之请!
所以,问题就出来了。
受天子圣眷的华狩元,仕途一片坦途的人,为何要结交与老夫?
像自己这样年过四旬,仍旧添为刀笔吏的人,有什么是让华雄可图谋的?
这是贾诩当时的疑惑。
饶是城府深沉如他,也想不通缘由。
但是今日,他不打算在去想了。
何必再去深究呢?
反正自己无权无势,又家无余财,何必担忧他人窥觊!
也觉得正值岁末,该是时候,给乡里武威姑臧的宗族写封家书了。
是的,他打算要回复华雄的好意了。
无他,明哲保身耳!
被天子看重的华雄,肯定会迎来炙手可热的权势,如今抛出善意了,自己不接受,那就是让人心生芥蒂!
万一以后被报复了呢?
自己吃罪得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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