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位孔大夫人坐得近,实在忍不住,笑着说了一句:“燕王实在太过体贴,连泡茶这事情,都舍不得王妃动手,这事情若是张扬出去,全京城的男人都不要做人了,比一比,都该扔掉。”
谢云嫣笑了起来,她生得本来就美貌,及至成婚后,更是平添了一股说不出的妩媚风姿,这一笑,眉目生辉,盛过繁花。
她有意无意地把手放在小腹部,带着一种骄傲的神色,轻声道:“我最近身子不太爽利,太医看过,其实没什么要紧,只说不可劳动,顶好在屋子里别出来,我嫌闷得慌,这才请了诸位夫人和姐妹过来聚聚,图个热闹,偏生我家王爷大惊小怪的,连手指头都不肯让我动一下,在大家面前这般作态,倒显得我轻狂起来,气煞人了。”
她说着气煞,声音却是娇滴滴的,笑得眉眼弯弯,宛然天真,无怪乎燕王爱她,旁人看了也是觉得怜惜。
孔大夫人年长了几岁,是个经验老道的妇人,想得更多一些,听了谢云嫣的话,眼睛不由自主地瞄向谢云嫣的小腹,那里被谢云嫣用手掩着,袖子低垂,看不出什么端倪,想想也是,燕王大婚不过两个月,就算有了,这会儿也看不太出来。
但燕王和燕王妃都这般表现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孔大夫人本来就是直爽性子,心里藏不住话,当下举袖掩嘴而笑:“王妃年纪小,身子骨是极好的,运气也是极好的,实在叫人羡慕。”
旁人本来还有不太明白的,此时听了孔大夫人的话,但凡成过亲的,心里都反应过来,真真是惊骇不已。
本说燕王是天降煞星,克妻刑子,注定一生孤苦,没曾想到,就这一转眼的工夫,妻子有了,连孩子都揣上了,这、这、这不愧是燕王,实在太过雷厉风行,令人拜倒。
但算起时间,月份还小,秘而不宣也是正常,在座的夫人们都是明事理的,没有人去说破,只是纷纷举杯,以茶代酒,敬燕王妃款待之情。
于是一时间宾主尽欢。
这当口上,只有一个人与此间的气氛格格不入。
朱三娘的神态一直很不对,坐在那里面色青灰,朱九娘拉着她的袖子,低声劝慰着,她也一言不发,从头到尾,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玄寂,待到李玄寂走了,又直勾勾地看着谢云嫣,只是眼神变得不同了。
朱九娘实在心惊肉跳,不敢大声,急得快哭了:“三姐,你冷静些,须知燕王不是好惹的,上回的事情他好不容易才放过,你可别再犯糊涂了,你很快就是德妃娘娘,燕王妃再大,也越不过你去,你别和她计较。”
朱三娘把袖子从妹妹手里用力地抽了回来,冷笑了一下,轻声道:“你怕什么,你三姐姐来日的造化大着呢,燕王妃算什么,我何尝放在眼里,你且看她能嚣张几日。”
她压低了声音,喃喃地道:“死到临头还不自知,真真可笑。”
“三姐姐,你说什么?”朱九娘没有听清楚。
朱三娘却不答话了,她理了理云鬓,娉婷袅袅地站起来,过去给燕王妃敬茶。
谢云嫣坐在那里,见了朱三娘过来,也不起身,笑吟吟地道:“朱家三姐姐,好些日子不见了,三姐姐越发丰润起来,可喜可贺。”
有何可喜之处?
朱三娘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面上却不显,亦笑着回道:“多谢王妃,敬你一杯茶,往日有得罪之处,还请宽恕。”
谢云嫣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眼角上挑,看着朱三娘,似是一种挑衅的神色,但在她脸上做出来,有说不出的天真可爱:“往日有什么得罪的,我不记得了,我不是小气的人,如今既嫁得这般好夫婿,往日有什么不如意之事,也懒得放在心上了,不值当。”
她顿了一下,好似才记起了什么,细声细气地道:“对了,听说姐姐马上就要是宫里的贵人了,皇上盛恩,姐姐大喜啊。”
朱三娘的嘴角勉强抽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好说、好说。”
谢云嫣招了招手,促狭地眨了眨眼睛:“三姐姐,你过来一点,我和你说句悄悄话。”
朱三娘犹豫了一下,依言走近,俯身下去。
“三姐姐。”谢云嫣凑在朱三娘的耳边,好像十分亲昵,说话的语气也是软软的,“说起来,我替你可惜,当年为什么不敢嫁给玄寂,他那么好,你还不要,莫非你后头的两个男人会比他强吗?”
朱三娘嫉恨欲狂,浑身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云嫣还不肯放过,顿了一下,看了看朱三娘的神色,大约觉得十分满意,接着又和她咬起了耳朵:“不过说真的,玄寂是有一点不好,个头生得太大、精力又好,每天都闹我,叫我吃不消,腰都要断了,难熬得很,幸而最近得了一个护身符,才免了遭罪,三姐姐大约是不懂这其中的苦楚的。”
朱三娘看着谢云嫣的小腹部,眼睛几乎要滴下血来,她忍受不住,捂着嘴,弯下腰,大声地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侍女急忙过来扶她,连孔大夫人都关心地道:“三娘子这是怎么了,可是感了风寒,快快把三娘子扶下去,若是把病气过给燕王妃可不好了。”
朱三娘摆了摆手,止住了咳嗽,重新直起腰来,把胸膛挺得高高的,骄傲又矜持:“没什么,呛住了。”
她深深地看了谢云嫣一眼,忽然又嫣然一笑:“多谢燕王妃盛情款待,只是我临时想起有桩事情未了,得去料理一下,且容我先行告退了。”
也不待谢云嫣答话,她一拂袖,径直走了。
谢云嫣脸色淡淡的,不以为意,当做风吹过,随她去,又转过来,和众人说笑起来。
于是诸贵女陪着燕王妃品茶吟诗,伴笙歌燕舞,间或有昆仑奴上前耍杂斗戏,一时热闹非常。
孔大夫人倚老卖老,还和谢云嫣打趣道:“往年我去朱家的品茶宴,那叫一个正经,大家伙就坐在那里喝茶,连说话都是小小声的,看今儿这场景,品茶是次要,玩耍倒成了正经事。”
和人家熟稔起来,谢云嫣就没了个正形,慵懒地倚在引枕上,还唤了个小丫鬟给她捶腿,听了孔大夫人的话,她只是笑:“我年轻,就爱玩,横竖我家王爷疼我,随我闹腾,看看这番,说说笑笑的多有趣,没的假正经,喝茶嘛,谁家没有呢,不过那三样,菩萨蛮、新罗婢、昆仑奴,大约还是稀罕的,叫你们过来瞧个趣,到了明年,我想想,得换个新鲜花样才成。”
旁边就有身份高贵的夫人,自恃和和燕王妃亲近,笑着啐她:“快别说了,可招人恨了,这不把我们的眼睛都看红起来了。”
众人皆笑,纷纷借机恭维起来。
如是过了半天,茶宴正酣,外面匆匆有人来报,朱太皇从宫里派遣了使者过来,要见燕王妃。
谢云嫣便命带进来了。
却是太皇身边贴身伺奉的孙尚宫,她是个积年的老人家了,在座的诸贵女大多认得她,说笑的声音就低了下来。
孙尚宫过来,好像已经忘记了当初给谢云嫣赏赐玉液酒的事情,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然后才赔笑道:“燕王妃,太皇娘娘有请,您看,这会儿是否方便随老奴一同入宫?”
谢云嫣听了这话,只微微地笑了笑,也不应答。
孙尚宫面上没有一丝不敬,反而把腰弯得更低了一点:“您和燕王成亲后,太皇娘娘一直想见见您,但前段日子,听说您身子不适,需安心静养,太皇只好忍住了,须知道,太皇疼爱燕王,连带着对您也是一片慈爱之心,这一天见不到您,她老人家心里就放不下去,这不是,今日听得燕王妃设宴待客,应该是无恙了,就命了老奴前来,还请燕王妃体恤长者之意。”
若说朱太皇要见谁,不过是一个口谕,任谁都不敢违抗,只有到了燕王府,孙尚宫才这般低声下气。
谢云嫣却不十分领情,她面上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和和气气地道:“可是,我这里还在招待客人呢,可否请嬷嬷稍候,待散席后再去。”
孙尚宫躬身,道“喏”。
可是,见了这番情形,旁边的人哪里还坐得住,不过略过了片刻,便纷纷起身告辞。
谢云嫣也不挽留,神色自若地命奴婢将客人逐一送了出去,而后又回房中收拾了一番装束,这才随孙尚宫去了。
拂芳很不放心,想要一道随同前往,却被孙尚宫拦住了。
孙尚宫和拂芳也是相熟的,笑道:“太皇只叫了燕王妃过去说话,你跟去作甚,当祖母的看看孙子媳妇,不是大事。”
谢云嫣也点了点头:“芳姑姑不必跟着,我去去就回。”
拂芳只得作罢,用担忧的神色目送谢云嫣上了车。
路上,孙尚宫还安抚谢云嫣:“燕王妃勿惊,太皇娘娘多年吃斋念佛,是最慈悲不过的活菩萨,娘娘对燕王太过关心,今日大约是要嘱咐您好好照顾燕王,您点头就是,千万不要忤逆她老人家的意思。”
谢云嫣语气轻巧地回道:“多谢嬷嬷提点,不过我年轻,我家王爷老说我不懂事,应该是他照顾我才对,至于太皇面前,让王爷自己去说,我才不担心呢。”
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张狂,孙尚宫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暗地里冷笑了一声。
不过,孙尚宫很快就知道谢云嫣的底气何来了。
才到了皇宫的朱雀门前,就见一骑从宫城外飞驰而来,疾如风雷,到了宫门外,被金吾卫拦下,马上的骑士跳了下来,径直走来,龙行虎步,气势威武逼人。
左右皆躬身:“燕王殿下。”
谢云嫣抬起手来,招了招:“玄寂哥哥,这里。”
李玄寂显然对这声“哥哥”十分受用,冷峻的面色稍微和缓了一点,到了近前,牵住谢云嫣的手,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道:“一再交代你好好在家里养着,不许乱跑,怎么我才一出门,你就不听话起来?”
谢云嫣摇了摇他的手,无辜地道:“太皇娘娘有召,岂敢不至?”
孙尚宫心里惊了一下,分明已经找了事端绊住了燕王,怎么他来得如此迅速,直叫人措手不及。
她不敢在脸上露出端倪来,低了头,请燕王和燕王妃一起去了朱太皇的章台宫。
朱太皇的宫殿依旧点着迦南沉香,最近她愈发沉迷佛道,供奉的香料也愈发浓郁,堆积在这偌大的宫殿里,仿佛要凝固成实质,顺着壁衣流淌下来。
在沉香的烟气中,朱太皇坐在珠帘后,她的面容衰败,身形佝偻,最近似乎又老了不少,只有眼睛里的光彩依旧如同从前,不,甚至比从前更旺,显示出一股逼人的精气来。
谢云嫣同李玄寂上前拜见太皇,刚想跪下,被李玄寂托住了。
李玄寂看着谢云嫣,微微地摇了摇头,谢云嫣害羞地笑了一下,躲到他身后去。
朱太皇脸上的肌肉又抽了一下,她大约是想微笑,只是皱纹太深,这笑意显得有些突兀:“怎么,燕王妃见了哀家不跪吗?玄寂,你也太宠你这个媳妇了,原先哀家还担心你娶不到亲,如今看来,是哀家白操心了,你这孩子,这一用心起来,比旁人都要厉害。”
她一点都不见恼怒,还是笑着,语气也是温和的,确实如孙尚宫所说,是最慈悲不过的活菩萨。
“太皇容禀,嫣嫣最近身子有点异样,迟瑞春看过了,说须得万般谨慎才好,臣年纪不小了,才得这么一个……”李玄寂语焉不详地带了一句,也不细说,很快跳了过去,拱手告罪道,“她不能蹲身,日常连走路臣都恨不得要代劳,求太皇体恤。”
朱太皇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拢住了,差点把指甲掰断了,她却在面上浮出欣慰的神情,不住点头:“好、好、极好,哀家晓得,哀家为你们高兴,玄寂,你这孩子,成亲这么久了,也不叫你媳妇过来见哀家,哀家以为你有了家室,就忘了哀家这个祖母了,哀家心里难过哪。”
“是臣一时忘形,臣之过。”李玄寂一板一眼地答道,他对朱太皇的态度向来是恭顺的,到如今,年岁渐长,又娶了妻子,威严愈盛,即便是和原来一般姿势和语气,落在朱太皇的眼中,却另有一番桀骜不驯的意味。
但他很快垂下了眉目,眼中的神色掩去不见,又让朱太皇疑心自己是多虑了。
朱太皇这次叫了燕王妃过来,本来是存了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和手段,但此时李玄寂在侧,显然什么事情都使不得,就有些悻悻的。
再过不了多久,娇弱的燕王妃受不了这殿里的沉香味道,一幅要晕不晕的样子,李玄寂马上心疼了,向朱太皇请求告退。
朱太皇无可奈何,只得允了,还要和颜悦色地对燕王妃嘱咐了几句,回头又吩咐人给燕王府赶紧送些滋补的食材过去。
李玄寂淡淡的谢过了,很快携着燕王妃走了。
朱太皇望着两个人出去的背影,手指哆嗦起来,她咬着牙,艰难而迟缓地道:“燕王妃居然这么快有了身孕,贼老天,真是不长眼,看来,这事情是一刻都等不得了,叫皇上过来,哀家有急事要和他商议,快!”
……
李玄寂搀扶着谢云嫣出了皇宫,上了燕王府的马车。
一到车上,谢云嫣就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哼哼唧唧地道:“哎呦,装得我累死了,你看看她们,每个人的眼睛都要往我肚子上瞧,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腰这么细,身段这么窈窕,哪里像是有了,气人。”
李玄寂的眼睛盯着她的肚子,一脸严肃:“真的没有吗?我这几天自己说着说着,恍惚觉得会不会真的有了,不行,改明儿得叫迟瑞春过来好好再看看。”
谢云嫣一脸惊恐,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低头看了一下,斩钉截铁地道:“没有,你不要做梦,哪能这么快呢?”
李玄寂那么威严冷肃的人,这一瞬间,居然有了一丝哀怨的神情:“怎么就不能快,王妃嫌弃本王不够卖力吗?无妨,本王知错了,马上就改。”
谢云嫣扑过去,捏着小拳头一顿敲:“胡说,不要再卖力了,不然你的王妃就没命了,连你的儿子和女儿都吓跑了。”
李玄寂忍不住一把将她按在怀里,揉了又揉。
如是闹腾了一番后,谢云嫣躺在李玄寂的大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
“他们以为我有了身孕,是不是就该狗急跳墙了?”
“应该是。”李玄寂沉稳地道,“皇上已经生了疑心,要调集安南都护府和剑南道的兵马入京,这两处的主帅皆是得力之才,手下兵强马壮,我不是不能一战,只是无意多生事端,须赶在这两部人马抵京之前,把事情尽快了结。”
他摸了摸谢云嫣的头,柔声安抚她:“好了,其他的事情你不用多想,我都安排妥当了,你尽管快活玩耍去,不妨碍。”
谢云嫣想了想,又想起了一件事,一本正经地道:“对了,你那个好儿子呢,你把他打发去做什么了?我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怪想念的,儿媳天天过来请安,儿子不见人影,颇叫我这做母亲的心中不愉悦。”
李玄寂捏了捏她的鼻子:“别提这个好儿子,说来都是你造的孽,当初是谁呢,扒拉着我的大腿求我收下那孽畜,不收都不行,如今我回想起来,还觉得十分吃味,你的眼睛这么漂亮,眼神却实在不好使,叫人生气。”
这话题说着说着,就走偏了去,燕王吃醋起来,可不得了,在车里就把燕王妃罚了一番,罚得她娇喘连连,不住告饶,到后头浑身酥软,还是李玄寂抱着她下车回房,这更坐实了燕王宠妻如命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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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四月,京城的形势突然变得紧张。
监门卫士兵封锁了四方城门,街上来来往往皆是巡防的金吾卫,刀剑铿锵,宫城外更是布满了禁卫军,等闲百姓连远远地路过都要被乱箭射杀,一时间人心惶惶起来。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光启帝宴设宫中含光台,传令燕王赴宴。
燕王携燕王妃前往。
至宫门口,有太监上前迎接,见了燕王妃,多问了一句:“燕王殿下,皇上只命您一人前来,燕王妃是否可去偏殿稍候?”
李玄寂语气淡淡的,只说了一句话:“吾在何处,王妃便在何处。”
威严不容违逆。
太监只能喏喏而已,引着燕王与王妃到了含光台。
宫台高耸,庄严华丽,飞檐勾错,鸱吻居于顶,云龙盘于柱。
含光台,谢云嫣到过这个地方,在前世的梦中,光启帝挟持着她,当时就站在这高高的宫台上,最后,她也是死在这个宫台上。
前世的记忆过于惨烈,让她生出恐惧来,她不由紧紧地抓住了李玄寂的手。
李玄寂回头看了她一眼,停下脚步,伸手替她理了理发鬓,借着这个姿势,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道:“我错过一次,断断不会再错,你放心,无论我去哪里,都会把你带在身边,除非我死,没人可以碰到你。”
他的语气温柔,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刚硬,他的手指蹭过鬓角,指腹粗糙,带着他火热的温度。
“嗯。”谢云嫣的心慢慢又安定下来,她软软地应了一声,抬起头,“有玄寂哥哥在,这次我什么都不怕。”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走了上去。
光启帝端坐在龙椅上,着帝王衮服、配十二旒冠冕,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神情冷厉,头一次毫不掩饰地在李玄寂面前显露出他作为帝王的威严和高傲来。
“玄寂,你终于来了。”他如是道。
弓戈的寒光从宫台渐次亮起,无数的禁卫军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这宫台团团围住,箭上弦、刀出鞘,齐齐指向燕王,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李玄寂只是冷漠地站在那里,如山如岳、如剑如枪,只他一人,万夫不敢近。
光启帝看着李玄寂,突然叹了一口气:“玄寂,朕与你兄弟情深,委实不愿走到今日这般地步,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对朕生出异心,你手下骁卫、武卫兵马,朕和你说过,朝廷另有调遣,你却想瞒着朕,私下调度回京,玄寂,你此举是何用意,想谋反吗?”
他说到后面,已经声色俱厉,拍案而起。
“皇上怎知我私下调度?”李玄寂神色不变,淡淡地问了一句。
光启帝冷笑了起来:“李子默,出来。”
一个人原本躲在盘龙柱子的阴影后,听见光启帝召唤,慢慢地走了出来。
是李子默。
谢云嫣“呸”了一声。
李子默不敢直视李玄寂的目光,将头偏开了,低声道:“父王一时昧了心智,生出大逆不道的念头,有违君臣之纲,儿子不忍见父王铸成大错,故而弃暗投明,向皇上和盘托出,父王,皇上仁义,只要您认错,可以留您一条性命,您不必担忧,快快跪下求饶吧。”
李玄寂居然还点了点头:“好儿子,难为你为父王考虑如此周全。”
光启帝拿出当日李玄寂交给李子默的兵符,冷冷地道:“幸而燕王世子明白事理,日后,燕王府有他一人就足矣。玄寂,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李玄寂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森冷而残酷,从前他在光启帝的面前始终保持着臣子的顺从,光启帝没有见过他这般姿态,如同嗜血的凶兽,缓缓地张开口,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光启帝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厉声道:“大胆逆臣,还不快快速手就擒!”
“蠢货。”李玄寂轻蔑地吐出两个字。
光启帝勃然大怒,正待呵斥。
倏然,从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连含光台都开始隐约震动起来。
光启帝变了脸色:“出了何事?速速去查!”
但是,不需要他派人去查,已经有一员武将满脸是血,飞奔而来,“噗通”跪倒在光启帝脚下,嘶声叫喊:“陛下,燕王谋反,骁卫、武卫及领军卫六部兵马作乱,里应外合,攻破了长安城,眼下,已经杀入宫中,臣无能,不能抵挡,只得命人关闭了朱雀门,不知能拖延多久,恳请陛下速速移驾出宫暂避。”
光启帝的身体摇晃了两下,险些跌倒,他看了看李玄寂,又看了看李子默,目眦欲裂:“你们父子两个,居然设计骗朕,该杀!真真该杀!”
李子默也是惊呆了,一脸惶恐,一直摇头,语无伦次:“没有,我没有,不是,不应该这样,我明明已经……”
他猛地醒悟过来,抬头望向李玄寂,叫了一声:“父王!”
李玄寂的嘴角勾了勾:“好儿子,做的很好,我原先担心在我的军马抵京之前,皇上会跑走,你倒是替我把他稳住了,不错。”
他的目光又转向光启帝,说话的语气还是和原来一般无二,冷静而温和:“皇上,我若是你,本当集拢南衙宿卫和北衙禁卫六军速速离开京城,到剑南道暂避,这些都是效忠于你的人马,靠着他们,你或许可以再苟延残喘一两年,我原先一直担心你会这样做,没想到,你不但不走,还要把我叫到你面前来。”
他好像看了一眼什么肮脏低下的东西,有些皱眉:“稍微放点饵就上钩了,你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为何还是这么蠢。”
光启帝又惊又怒,差点吐血,当即怒吼道:“左右,速速为朕斩杀燕王,得此枭首级者,赏万两金、封百户侯!”
皇帝一声令下,禁卫军们齐齐呐喊了一声,杀将过来。
燕王又如何,此时他手无寸铁,身畔带着一个弱质女子,于此间,当是龙困浅滩,有万般武功也是无用,众人、包括光启帝自己,都做如是想法,拿下燕王,就能威慑叛军,扭转局势。
然则,下一刻,李玄寂立即打破了他们的念头。
刀枪袭来,李玄寂揽着谢云嫣的腰肢,将她护在怀里,身如闪电,一跃而起,避开了刀刃,反手劈下,只顷刻间,夺过了一柄长.枪,他一声沉喝,手腕一抖,枪杆挟带千钧之势,横扫而出。
如同狂风卷起千堆浪,惊涛拍石,带起大片血水。
谢云嫣在梦里见过他神武无双的气势,如今依旧如此。
她在他的怀里,如同风浪中的一叶扁舟,随着浪涛起伏,一时间飞上云霄,一时间又冲下悬崖,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杀气凛凛,刺痛肌肤。
她把脸紧紧地贴在李玄寂的胸口,闭着眼睛,抱着他,跟他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远处轰轰隆隆的撞击声越来越大,含光台持续震动着,灰尘碎屑扑扑簌簌地往下掉落,燕王的大军越来越逼近,眼看着就要攻破朱雀门。
而李玄寂在眼前的杀场中,残酷杀戮,他是一柄剑,举世无双的名剑,剑锋所过,强硬地斩断了一切阻碍,无论是金石铁器还是血肉躯体皆不可挡,所向披靡。
禁卫军首领眼见不能抵挡,急急对光启帝大喊:“陛下,请速速随臣暂避,来日再图大局,若不然,就来不及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猛然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朱雀门轰然倒下,铁甲的士兵如同黑色的潮水,带着血腥的气息,从宫城外汹涌而至,铺天盖地朝这边压将过来,转瞬间,攻到了含光台下。
双方人马冲撞在一起,厮杀起来,不,甚至不能说冲撞,那只是单方面的碾轧,光启帝的大军皆在城外,防着燕王的亲卫疾风营,这宫城内,只有三万禁卫军,本以为斩杀燕王已是十拿九稳之局,再也料不到会有这番变故,区区三万大军,怎能敌得过骁勇善战的燕王之师,不到片刻工夫,就土崩瓦解。
光启帝两股战战,惊骇欲绝,在禁卫军首领的拉扯下,仓皇转身要逃。
左右骁卫将军杀将过来,替燕王挡住了残敌,李玄寂抬眼看了一下光启帝的方向,冷冷一笑,倏然一声厉喝,放开了谢云嫣,腾身而起,跃在半空,挥臂一掷,手中长.枪破空而去,势如风雷,从光启帝的后背贯入,穿透他的心口,余势不减,直直地带着皇帝飞了起来,“夺”的一声,钉在了宫墙上。
光启帝一声嚎叫,气绝而亡。
余下的禁卫军再也生不出任何抵抗的心思,纷纷弃械,跪地求饶,口称愿尊燕王为主,绝无二心。
李玄寂不欲在谢云嫣面前多生杀孽,抬手止住了战局,属下得令立行,也不过是在片刻的工夫,周遭就平息了下来。
李玄寂朝谢云嫣伸出手去,她马上像只小鸟儿一样,蹦达到他怀里,把脸贴着他的胸口,蹭了又蹭,丝毫不嫌弃他身上满是血腥,她的眼泪都滴在他的衣襟上,又叫他心疼,抱着她哄了半天,才叫她安生下来。
稍后,李玄寂向左右问道:“本王那个好儿子呢?”
赵继海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立即有人过来,将五花大绑的李子默押解上来。李子默方才想要趁乱逃走,但早就被人盯上了,哪里能逃得开。
李子默自知李玄寂不会饶他,他流着泪,朝谢云嫣不住磕头,嘶声哀求她:“嫣嫣、嫣嫣救我,你忘了我们小时候的情分了吗?谢叔叔临走的时候,一直交代我们两个要好好的,你看在他老人家的份上,饶我一命吧,嫣嫣,我曾经对你那么好,你忘了吗?”
谢云嫣不忍心,捂着眼睛,转过头去。
李玄寂满脸戾气,冷冷地吩咐:“把他吊起来。”
手下的士兵马上过来,将李子默吊到了宫城角楼上。
“取我弓箭来。”李玄寂继续吩咐。
弓是乌金犀角射日弓,箭是玄铁鹰翅疾风箭。
李玄寂向来冷峻,哪怕怒极,面上也不带异色,唯有今日对着李子默,他凶煞如修罗,难掩憎恶,箭上弦,拉满弓,对准李子默射出了一箭。
那一箭,射中了李子默的腹部,穿透而过,只余尾羽,他大声惨叫,却不曾当场死去,只是吊在半空中,痛苦地蹬着腿。
谢云嫣捂住了耳朵,有些发抖。
第二箭,第三箭……利箭接踵而至,一箭又一箭,在李子默身上扎出了一个又一个窟窿,血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宫墙原本就是红的,如今看过去颜色更深了一点,就像泼了水上去。
李玄寂射光了三筒箭,李子默浑身上下就像一只刺猬一般,已经看不出人形了,但李玄寂的最后一箭还是恶狠狠地射穿了他的胸膛。
而后,李玄寂沉声道:“这畜生,狼子野心,忘恩负义,虽死不能泄我心头之恨,去,把他的尸首剁碎了去喂狗,一点骨头都不能留下。”
他放下了弓箭,看谢云嫣在一旁害怕得都发抖起来,他又愧疚,上前用力地抱着她,低声道:“你会不会怪我心太狠?”
谢云嫣摇了摇头,小小声地道:“你这么做,必然有你的缘由,他罪有应得,我……我只是想起当年,有些心酸而已。”
“你念着旧日情意,这个畜生却不念。”李玄寂恨恨地道,“前世当时,就是这个畜生背叛了我,将你从燕王府中挟持出来,交给了皇帝,最后害死你的那一箭,也是他暗中所射出。”
谢云嫣呆住了,半晌,涩涩地道:“原来如此,难怪我一直记不起来,大约是我不愿相信他会坏到这个地步吧,实在……人心难测啊。”
李玄寂余怒未消,“哼”了一声:“前世,我将他凌迟处死,今世,我叫他万箭穿身,这畜生,我杀他两次,亦不能消我心头之恨,合该喂狗,叫他坠入畜生道,永世不得为人。”
谢云嫣摇了摇李玄寂的手:“别再提这个龌龊东西了,听得我心烦,如今尘埃落定,过往受过的苦和难也不算什么,只要我和你在一起,就什么都好。”
“你说得不错,如今什么都好了。”李玄寂牵起了谢云嫣的手,指了指远处的一处宫殿:“你再看看那边。”
火光冲天而起,熊熊烈烈,如同一只饕餮张开大口,转瞬就把那一座偌大的宫殿吞没下去,青烟卷上半空,所有的繁华与权势尽皆湮灭其中。
“那是?”谢云嫣看了李玄寂一眼。
“朱太皇的章台殿。”李玄寂神色平淡,甚至还微微地笑了一下,“她老人家疼了我这么多年,我给她留个情面,以这章台殿以及她所看重的朱家三娘子一道为她陪葬,她一身罪孽,只能以此业火来消除,从今往后,只要我在,大周的后宫中,就再也不许出现任何朱氏女子。”
谢云嫣的脑袋瓜子却又歪到别处去了,她把脸埋在李玄寂的胸口上,蹭了两下,娇娇软软地指责他:“说什么呢,只要你在,什么后宫,你还想有什么后宫吗?我听着这话怎么不太对。”
李玄寂不动声色,略一抬手示意,左右属下皆低头,退得远远地去。
谢云嫣没有觉察,还在唧唧咕咕地抱怨着:“不得了,有个人,还没当上皇帝,就开始肖想他的后宫了,果然,男人都是靠不住,哪怕玄寂哥哥这么稳重的人也……”
一只手托住她的小下巴,把她的脸抬了起来,她的嘴唇就被堵住了。
谢云嫣睁大了眼睛,“咿咿唔唔”地叫了起来,这个男人,脸上的血都还没擦干净,还亲?还亲?不想给他亲。
但是他没有放松,大约是嫌弃她吵闹,反而吻得更深、更狠。
她扭了半天,扭不过他,只得作罢,自弃自暴地反手搂住他的脖子,凶巴巴地吻了回去。
这周遭,淋漓的血液尚未干涸,铁锈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将士的铁甲和刀剑闪着寒光,那远处,火焰熊熊燃烧,映红了天空,宏伟的、辉煌的宫城,在血色中、在火焰中依旧屹立如往昔。
她和他拥抱,在前世错过的地方,隔了一辈子,那么久。
“今生无缘,能不能……求你,许我来世?”他曾经这样问她。
“好。”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心里都是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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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