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衡被萧允唤到书房时,正是晌午。
萧允站在书案前,漫不经心地提笔写字:“听说昨夜,你把阿荣丢进了秦淮河?”
“是。”萧衡垂着眼帘,“他做了不该做的事,孩儿只是稍加惩处。”
萧允运笔,纸上字迹遒劲稳重:“他再如何不好,你也不该当众惩处,倒是平白连累了家族名声。”
“是孩儿行事不妥。”
萧允提笔舔墨,换了话题:“北国皇太子已经动身南下,不日就会抵达建康,对我们而言,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好机会。你可明白为父的意思?”
萧衡沉默。
皇族仍然没有北伐之意,朝堂上的世家们每日争吵,立场各不相同。
若是北国皇太子死在建康……
与北国的这场战争,朝廷不想打,也得打。
只是……
他低声:“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去年郑家代表北国出使建康,孩儿带人暗中袭击,已是引起天下人的不满。这次北国皇太子南下建康,打的仍旧是结盟的旗号,若是再次暗中刺杀,是否会让朝廷陷入不义之名?”
萧允冷笑:“既然是暗中刺杀,那么与朝廷又有什么关系?”
他搁下毛笔,在水盆中净过手,又拿毛巾擦干。
他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拍了拍萧衡的肩膀:“史上朝代更迭疆土吞并,并非总是坦坦荡荡光明正大。真正的君子,是没有办法统御一个国家的。手段和计谋这种东西,才是上位者最需要的。玄策,你肩负着南国的希望,也肩负着萧家和为父的希望,大事面前,万万不能犹豫,更不能有妇人之心。不择手段也要覆灭北国,这才是你该有的目标和野心。”
他说着这番话,面容严厉冷肃。
而这些话,也是萧衡从小听到大的。
萧衡拱手:“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萧允眼底掠过满意,又道:“为父派出去的暗探,昨夜传了消息过来,北国皇太子这趟南下,乃是为了一幅画像。准确地说,是为了画像上的女人。”
“女人?”
“裴道珠。”
萧衡的瞳孔微微放大。
萧允把他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继续道:“裴道珠殊色倾国,名声传到北方,惹得北国皇太子动心也未可知。你知道的,他惯爱收藏美人。”
萧衡颔首:“北国东宫佳丽三千,我亦有所耳闻。”
萧允慢条斯理地翻起书架上的古籍:“你对裴道珠有意,为父不是不知道。杀了北国皇太子,对你亦有好处。”
“让阿父操心了……”
“退下吧。”
萧衡恭敬地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问柳候在屋檐下,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来:“主子,老相爷可有怪罪您?”
萧衡没说话。
他盯着满园草木,指尖一颗一颗地捻着佛珠。
连他都没能打听到那幅画像的线索,阿父是如何得知那是裴道珠的画像的?
他回眸,静静望了眼紧闭的门扉。
……
午后,秋高气爽。
将军府花园,柿子树结了厚厚一层果子,沉甸甸地压弯了树枝,已是被秋色染成金红。
裴道珠刚涤过发,任由青丝垂落,手捧书卷,安静地坐在树下晒太阳。
正聚精会神地看书时,一颗金灿灿的小柿子,突然骨碌碌地滚落在她怀里。
她仰起头。
白衣胜雪的郎君,悠闲地坐在树杈上,依旧摆弄他那串碧玉佛珠:“在读什么书?”
裴道珠捡起柿子:“光天化日,郡公却偷闯进别人家的后花园,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哦,我竟忘了,郡公本就不是君子,擅闯人宅这种事,你做出来才不稀奇呢。”
萧衡挑了挑眉。
也没觉得难堪,反而觉得浑身舒坦。
裴家小骗子就是这般性情,一天没听到她的阴阳怪气,他反倒会不习惯。
他轻嗤:“昨夜秦淮河上我帮了你的忙,没见你报答,倒是被数落一顿……再有下回,裴道珠,我可不敢再帮你。”
裴道珠撇了撇嘴。
也不知怎的,并不觉得萧衡说的是真话。
再有下回……
她直觉萧衡仍旧会帮她。
她敛去多余的表情,认真道:“说吧,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萧衡淡淡道:“北国皇太子,即将南下建康。”
裴道珠怔了怔。
元承……
那个男人,又来了吗?
梦境里,在北国的那些日日夜夜,如梦魇一般浮上心头。
她被送去北国和亲,如雀鸟般被关进了不见天日的东宫。
那个恶魔般的男人,性情乖戾不可捉摸,聪慧如她却也看不透他,他每夜每夜掐着她的脖子,逼她喊他的名字,逼她做她不喜欢的事。
她与他斗,与他的妻妾们斗,在遥远北国的那十年,她受尽委屈遍体鳞伤身心俱疲!
那是她再也不愿经历的过往!
她勉强保持镇定,可是声音却难以自抑地扭曲变形:“他来,作甚?”
萧衡把玩着一颗柿子:“为美人而来。”
“啪嗒”一声。
裴道珠手里的书卷跌落在地。
秋阳和煦,园子里明明该是暖和的,可她的面容却苍白可怕。
她心不在焉地站起身:“略有失态,让郡公见笑了。”
萧衡一跃而下。
他亲自捡起那卷书,拉起裴道珠的手,放在她的掌心。
做完这些,那带着薄茧的手,却未曾松开。
他紧紧握住她的小手:“他若当真讨要你,凭皇族的软骨头,沈霁未必护得住你。不如嫁给我,便是朝廷想拿你做人情,也得先看我的脸色。如何,裴道珠,嫁给我可好?”
大雁南去。
天地皆清。
柿子树下,萧衡说话时甚至没去看裴道珠的眼睛,全然一副纨绔模样。
仿佛嫁娶之事,只是可以随口说出来的玩笑。
裴道珠紧紧咬着唇,纤薄的身体绷得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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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晚了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