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日西斜,光辉洒遍人间,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无根生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但见一条模糊轮廓迎着阳光行走。
目光一阵空茫,已不知那条影迹此行的终点,是顺城的中心,还是天上的烈阳。
环顾左右,百感交集,不论如何,都是一条孤独的路。
七角泥台,朴实无华,李无眠像个没事人,敲砖,垒砖,泥台缓缓升高。
无根生依旧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许是建一座高台?然而,凭借这些脆弱的泥土,哪里建得成呢?
张张嘴:“李兄。”
李无眠恍若未闻,我行我素。
无根生一咬牙,大步上前,按住他一只调整土砖的手:“事已至此……”
话音夏然而止,无根生瞳孔猛缩,他大幅度挪开了李无眠手里土砖的位置,一些细碎的土石剥落,露出其中似发丝的黑色细线,又和下层的土石相连,如发芽种子的根须缓缓生长,拇指指肚一痛,流出深红的血。
“别干扰我,你看,把自己弄伤了吧?活该!”李无眠说着风凉话,露出恶劣的笑容。
无根生浑身微震,后退数步。
脆弱的土石,是垒不出高台的,一如没有支撑的血肉,只会是一滩肉泥。
人之所以能顶天立地,靠的不是强壮的肌肉,而是那一副铮铮铁骨,血肉依附骨骼,才有人的形貌。
无根生往泥台底座望去,那里已和大地融为一体,平平无奇,他心中却掀骇浪惊涛,不能忘记那三百丈的深穴。
依稀间,仿佛看到了一株直刺天穹的巨树,将根系深深扎进大地,即将让那遥不可及的天空变得触手可及。
许多念头在心湖闪灭,无根生觉得,他大概了解李无眠要做什么了?
他无法相信,因为这是天方夜谭;他又忍不住去相信,毕竟是这个男人的坚持。
那一丝不苟垒砖的男人,向来是奇迹的化身,尘世种种不可能做到的事,由他一一应证。
这一刻,无根生的身魂,在颅顶上空征伐不休,谁也没有办法说服谁,灵与肉陷入无休止的纷乱。
待到回过神时,竟是入夜了。
夜幕悬顶,星月微渺,无眠依旧,泥台九尺。
无根生仍是没有准确的答案,伸长脖子,悚然一惊,男人的铜面,竟有一抹病态的苍白,犹似脑后的发丝传染。
“李兄,你该休息了。”
“我不累。”
无根生坚持道:“你真的该休息了。”
李无眠叉腰笑道:“罗里吧嗦,你又不是我妈,你觉得天冷,就要强行给我穿秋裤不成?”
无根生深深望了他一眼:“李兄,天下广大,眼光不妨放长远些,留得有用之躯,自有作为,不必这么拼命。”
李无眠动作一顿,失笑道:“没错,天下很大,我不用拼命,也没有谁逼着我拼命。”
无根生心中一喜,甚至觉得他改变想法,然而下一刻,李无眠继续手头的伙计。
骨骼延伸新砖,苍白扩大面颊。
沉沉叹息:“停下吧。”
“所以我笑你软弱,无根生,我问你,天下之大,不以人的意志转移,天下之事,却能因人的举动有所变化。”
李无眠口中吐出喘息,面上却露出嘲讽。
“几个人,或者一群人,蹲在阴暗的小房子里,打打嘴炮,能赶跑鬼子吗?能唤醒人心吗?能改变这天下吗?”
无根生低下头去:“不能。”
他扫过泥台边上那把布满缺口的铲子:“有些事,不拼命。”沉沉夜幕压在头顶,他自失一笑:“怎么行呢?”
李无眠站在九台泥台,呢喃之声低成蚊呐,又被寂寂夜风吹散,传来时已然微不足道。
无根生的脑海里,却有洪钟大吕之声,那泥台上的斑斓猛虎,肩胛骨高高耸立,背负着一整片黑天。
那酷烈决绝之意,令心神摇撼不休,浑身都僵住了,唯有定定的凝望。
星稀星朗,月明月暗;
鱼肚白现,耀日高悬。
他就这样注视着,仿佛猛虎慑住的伥鬼,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过去一刹那。
九尺、三丈、十丈……
泥台越来越高,如擎天的神柱,顺城尽收眼底;铜面至于透白,似新刷的墙面,阳光亦无法晕开。
无根生恍然回神,警报声刺激双耳。
泥台上的李无眠左手一块土砖,右手竖起一根中指,对着天上几百米高空那几只苍蝇发出国骂。
“操!”
然而苍蝇飞得太高了,别说十丈泥台,便是再增十丈,仍旧是匍匐在这天空宠儿的脚下。
从顺城上空呼啸飞过,飞逝的阴影如游鱼破浪,没有丝毫的停留,甚至都无视了他这个明尊,留下一些东西。
无根生汗毛倒竖,下意识找掩体,待看到那些东西飘落的速度,才如释重负。
七架侦察机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的东西原来是一张张纸片,有的落在了土山,有的落在七角泥台。
无根生捡起一张,霎时苦涩无比:“这些日寇,也太卑鄙了。”
李无眠拘来一张,一声冷哼,泥台摇动,土石剥落。
‘我军将于贵国农历三十日正午轰炸顺城,遵循人道主义原则,城内有识之士,如在期限内擒明匪祸首明……’
曜日临空,如坠冰窟。
无根生的指腹流出汗水,将黄纸染湿。
他四下扫视,层叠的土山落针可闻,心中回响的哀声成山洪倾泻,依稀是临近乌江的那一曲楚歌。
城内百姓怨声载道,明教民心大失,日寇攻心之计偏生歹毒至极,难道数日之前,真是一语成谶?
“李兄!”
余见一条背影,脊椎弯曲俨然潜龙在渊,泥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
……
夏彤竭力派人收缴日寇散布的传单,然而数量之众,漫山遍野,一个下午的时间,人尽皆知。
有人欣喜若狂:“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有人茫然无措:“明尊。”
有人自言自语:“我不想死,总是没有得罪谁,也谈不上辜负谁……”
……
一个下午过得很快,不觉入夜,那几片阴云原本有遮天蔽月之姿,却是不知为何飘走了。
腊月二十九,夜空出奇的透净,星光分外的绚烂。
淡淡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粉色头发如一簇盛开的繁花,星辉更添了梦幻的光泽。
无根生一动不动,仰望泥台,两眼布满血丝,脚步在身盼停下也不曾移开头颅。
此时此刻,也许只有曾经的养父死而复生,才能叫他出现动容。
夏彤举目望去,高空的黑影扭动似水沟孑孓,微微叹息,浅淡幽香如兰似麝,大概传不到那拔至五十丈的高台。
“你在干什么?”
夜色寂寂,星光依旧,寒风不起,她的声音,哪里能传到那高耸的云台呢?
夏彤倍感无奈,回首望去,已经稀疏的土山间,隐约可见顺城灯火通明,想必云台上的人,会比她更清晰看到。
心中一些心绪涌动着,抚过面前的泥柱。
她能感受到顽泥下不屈的铁骨,但她却没有任何赞叹的意思,只是盯着覆盖掌心的土灰出神。
竟如此相像。
烈火灼烧之后,一切生机不能存留,有情的生命,化作无情的尘灰,主动引火烧身之辈,着实是……
云台人影扭动如故,夏彤银牙紧咬:“真是个蠢货!”
无根生露出一抹笑容,转眼后迅速扩大,很快化为不加掩饰的嘲笑,大放厥词道:“何止啊,简直是蠢透了!”
两人相视而笑,云台上传来一声怒吼:“你们两个背后说人闲话,小心哪天嘴巴烂掉!”
血丝缠绕,眼中笑意盎然:“哟,李兄,我还以为你听不到。”
“我又不是聋子,已经记在小本本上面了,等建完再来收拾你们。”
两人仰首望去,夜幕下,分明多了两颗闪闪发亮的明星,心中一时激荡,无根生大吼:“明尊说话可要算数!”
李无眠欣然允诺:“当然作数!”
无根生含笑,朝那两颗亮星挥手,事到如今,不必再说。
夏彤却悲欢难辨,明明了然他的选择,可真到这一步,仍是,仍是无法眼睁睁……
“你别烧了,再烧就要成灰了。”
李无眠哈哈大笑:“好歹是教主,给我坚强一点啊喂!”
说罢不再顾及地面,暂且放下土砖半刻。
两人观他,如观云中,殊不知他观夜幕,亦然遥不可及,甚至怀疑,能否在明日之前,建好这座高台。
自嘲一笑,说实话,很想下去歇歇脚,百余米高处,有些发冷,使不上力气。
许是高处风大,许是累了……
下意识想要叹息,又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放目夜空,天幕澄净,如无边广大的棋盘铺开,繁星交相辉耀,演黑白二子,争杀正酣。
黑者力胜而白者众,每一颗黑子的陨落,都需要大量白子的牺牲,拉长的时间里,填满了无数冒着热气的血肉。
合上双眼,再睁开时,面色酷烈如刀,目光坚决如铁!
我亦是这盘中可以落下的一子!
倘若以我三年,能换三年,自换三年;假使舍我十年,可换十年,当换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