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契机(1 / 1)

长安城,宣平坊。

日头还未完全升起,晨雾蔼蔼中闪过一个倩影,一席罗裙拂地,轻纱掩面,身形袅娜。手里提着一个与身形不符的大食盒,步履既轻且快,裙摆很快消失在幽深的巷子尽头。

在错综复杂的里坊间左拐右绕了好半天,再三确认没人跟踪后,那身形竟灵活一跃,在高耸的墙头上一撑,稳稳落到一处废弃的宅院里。

这宅子里杂草丛生,残垣断壁随处都是,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看就是已经荒废很多年了。

那身影落地也没引起什么动静,食盒里的东西纹丝不动,半晌后轻咳两声,“行了,出来吧,没人跟踪。”

正对着的两扇破门吱呀呀地开了,慢慢探出一个脑袋来,紧接着是两个、三个,见没有危险后房子里的人一股脑涌了出来,小小一间房里竟挤下了二三十号人。

远看着这些人皆是身形高大、膀大腰圆,再细细看来,这些人的眼色发色也都与汉人有异,一把弯刀横在腰间,是突厥人。

“伶儿,好看!”打头的兀赤哈对着面前的人打量了一圈,束腰一裹,罗裙一穿,远远打量倒真像是个豆蔻初开的姑娘家。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看起弱不禁风的“姑娘”,背地里却养着几十号朝廷通缉的重犯要犯。

曲伶儿的脸色目之所及地往下一沉,奈何兀赤哈已经无暇顾及了,一把接过曲伶儿手里那只大食盒,迫不及待地揭开盖子。

一大盆面条热气腾腾,兀赤哈脸色瞬间垮了下去。

“又是,面条……”

一是为了防止大批买进食材引人怀疑,二则是完全为了省事,曲伶儿一天三顿给他们下素面,起初还能吃得下去,一连吃了两个月之后,如今一看到长条状的东西就想吐。

“爱吃不吃,”曲伶儿回了个白眼,再难吃能有牢饭难吃?

众人也只能怏怏地从曲伶儿那儿分了面条,等一大盆面条都见了底,兀赤哈这才发现食盒下层自始至终都没打开过。

刚刚掀开一个角,却被曲伶儿一把按了回去。

“肉……”兀赤哈指着食盒当即急了眼。

随着兀赤哈这一嗓子,这群突厥人的目光全都幽幽投了过来——像群饿了半个月的狼。

曲伶儿立时把食盒藏在身后,“这些不是给你们的。”

于是一群人的目光齐齐向后,落到站在门旁的高大身影上。

祁林倚门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是给我的。”

曲伶儿抬头与人对视了一眼,又慌忙移开了视线,拎起食盒往后院跑了。

这宅子之前的主人也是个大户人家,如今虽然是荒废了,但犹可见当年的风光场景。富商巨贾也好,王侯将相也罢,一朝败落,繁华褪却,也只剩下剥落了红漆的亭台楼阁,露出里面腐烂了的木头来。

曲伶儿一边轻车熟路地在杂草丛间穿梭,一边慢慢回忆祁林刚刚那个笑,他总觉得那笑里还掺了点别的东西,奈何没有他苏哥哥那一双好眼力,看不透也捉摸不透,只能在这儿有的没的自己瞎想。

自打他从天牢里把人劫出来,先是躲避官兵的搜捕,又是安顿这么一大伙人,躲躲藏藏两个月就过去了。期间两个人就没单独在一起待上过半个时辰,又加之祁林身上有伤,两个人一直发乎情,止乎礼,连小手都没拉过。近几日看着祁林身上的伤总算好的差不多了,昨天夜里他趁着夜深人静跑过来与人一度春光,结果他祁哥哥来了一出柳下惠,就让他穿着那身罗裙,合衣抱了他一夜。

临到天亮他才想明白,祁林为什么不动他,又什么不脱他衣裳?因为祁林喜欢这身衣裳,更喜欢本该穿着这身衣裳的人。

他根本就是喜欢女的!

一直以来就是他处于被动,别人招招手他就跟在后面走,就没想着问问祁林到底是看上他哪一点了,万一人家只是一时兴起,到最后还是要找个女人娶妻生子的。想明白了这一出,总算也硬气了一回,不喜欢就不喜欢,他才不娘们唧唧地哭着求,大不了过了这一关,以后各自欢喜就是了。

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还是不是滋味,越想越憋屈,真就想找个空房间先去发泄一场。

直到看见眼前的偏院才收了心思,一改之前在前院里毛毛躁躁的样子,在房门前规规矩矩站好,细听了一下里头的动静,这才轻轻敲了敲门,“师父,吃饭了。”

过了一会儿门才从里面打开,开门的是韩书,看了曲伶儿一眼,抬手把曲伶儿手里的食盒接了过去。

“师父呢?”曲伶儿往里张望,除了看见一张黑黢黢的烂桌子其余一无所获。

曲伶儿有些失望地垂下头,“师父他还是不愿意见我。”

韩书在人肩上拍了拍,“行了,不关你的事。”

曲伶儿勉强笑了笑,强打精神道:“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还有师父爱吃的白灼菜心,你们缺什么就告诉我,有什么想吃的也告诉我,我要是不会做就去东市买。”

“什么都不缺,你别瞎操心了,别总往外跑,万一被人看见了怎么办,”韩书掂了掂食盒,“你吃了吗?”

“我……”曲伶儿回味了下早上吃的素面,确实有些不好下咽,又抬头冲人笑笑,“我当然吃过了,就着红烧肉吃了两大碗米饭呢。”

“那就好,”韩书点点头,又站了一会儿,才道:“那……我进去了。”

曲伶儿目送韩书转身,不死心地又往房里看了眼,依旧一无所获后才依依不舍地回头。

一抬头,正对上角门外的身影,茕茕而立,笔挺又干练。

曲伶儿愣了下又急忙低下头,祁林这才偏开视线,冲着还没来得及关门的韩书行了一礼,“我想求见韩将军。”

韩书皱了皱眉,“我爹说了,他早就不是什么将军了,你不要再这么称呼他了。”

祁林面不改色,“那我求见韩前辈。”

韩书回头请示了一下房里的人,转而回过头来,“我爹不想见你,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

“我来拜谢韩前辈当日的救命之恩。”

“我爹说了,救你是看在伶儿的面子上,你要谢就谢伶儿吧。”

祁林看了看曲伶儿,只见人宁肯别扭地站在那儿抠手指头也不肯抬头看他一眼,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抬头道:“楚太后殁了,暗门的手段你们想必比我清楚,本来就举步维艰的朝局如今越发混乱,李晟一手把持朝政,对朝中的忠义之士赶尽杀绝,我想跟韩前辈商量一下下一步的计划。”

韩书又对着房里问了几句,回过头来把门一敞,“我爹让你进来。”

曲伶儿一脸艳羡地抬起头来,只见祁林越过他上前,临到门口又突然停了下步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还不来?”

曲伶儿用了一个眨眼的功夫抛下了昨晚刚立下的死生不相往来的重誓,当即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长安城的春天来得晚,倒也已经有些暖意了,但这房子荒废多年,阳光像是晒不进来似的,一进房门一股阴冷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等曲伶儿适应了眼前的昏暗才看清房里的情形,房间里的摆设还是循着之前的样子,只床前多横了一张太师椅,上面躺了个人形,形销骨立,犹显憔悴,等他们到了近前才稍稍抬一抬眼,吩咐韩书给他们看座。

韩书就近搬来了两张凳子,曲伶儿却径自上前,在太师椅前跪下,看着人当即眼眶一热,“师父……”

韩琪熟稔地在曲伶儿头上摸了摸,轻笑了笑,“多大的人了。”

曲伶儿吸了吸鼻子,把头轻轻靠在韩琪腿上,“师父,是不是我做饭不好吃,你看看你,都瘦了。”

“不怪你,是师父老了,吃不动喽。”韩琪眼瞅着曲伶儿一行清泪一落,当即在脸上刷下两行细粉来,笑着抬手在曲伶儿肩上拍了拍,“行了,还当着外人呢,像什么样子。”

祁林轻轻一笑,“韩前辈好不容易师徒相聚,多温存一会儿也是应该的,再者说……”

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曲伶儿身上,话没开口,曲伶儿脸上就一红,那弦外之意分明是:不是外人。

曲伶儿轻轻咬了下唇,当着师父的面他不好跟人计较,气鼓鼓地低下头去,一心一意给师父揉捏老寒腿。

韩琪靠着太师椅叹了口气,“伶儿从小长在暗门,没见过什么世面,当年承蒙你们照顾,这才捡了一条命。”

“前辈言重了,当日救伶儿的是苏公子,能有幸结识伶儿才是我之幸事,”祁林的目光轻轻落在曲伶儿单薄的背影上,“说起照顾,平日里倒是伶儿照顾我多些,这次又是他舍身救我,这些情义我都记得。”

曲伶儿心里冷笑,好男儿大丈夫,是不会让你以身相许的。

韩琪目光一眯:“我听韩书说,你当初差点杀了伶儿。”

“我这条命是伶儿的,伶儿要取,我决无一句疑议。”祁林一撩长袍屈膝跪下,“这次前辈肯出手救我们我感激万分,日后若有差遣我们兄弟也义无反顾,我这些弟兄们都是粗人,有不周到的地方前辈还望见谅,若是觉得我们碍了前辈的清净,那我们明日就另寻地方搬出去,还望前辈不要迁怒于伶儿。”

韩琪良久之后轻叹了口气,“我不是怪伶儿,也不后悔当初救你们,我闭门不出只是气自己,背叛前主是为不忠,置万民于水火是为不义,这些年来李晟对那场宫变一直放不下,生成这副阴鸷偏激的性子,我有负崇德太子所托,碌碌一生,身无一物,实在是没脸见人了。”

“爹……”韩书嗔怪一句。

曲伶儿低头咬了咬唇,“是我让师父为难了。”

“好了好了,”韩琪摆摆手,“事已至此,咱们说说正事,伶儿,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曲伶儿抬头抿了抿唇,“楚太后一死,长安城里彻底乱了,好些人都收拾行囊准备南迁了,据说李晟在境外还勾结了突厥和吐蕃,就等着从小天子那里夺了权,就引夷族入关大肆抢掠。”

“暗门里的死门一直埋伏在军中,意图挑起两国争端,让暗门得以趁虚而入。但这些人都是极其隐蔽的,也只有李晟自己知道,所以他勾结了谁要干什么我不清楚,”韩琪道,“但就我对李晟的了解,他这个人猜忌心重,掌控力强,不会真正信任什么人,更不会与人平分枕榻,所以引夷族入关什么的应该只是以讹传讹。”

祁林点头,“李晟好不容易把权利都握在自己手里,不会轻易引狼入室。”

“你们那位主子呢?就真的撒手不管了?”

祁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韩琪只当祁林还是有所隐瞒,却见祁林诚恳地直视着他又说了一遍,“我是真的不知道,炸兴庆宫本不在我们的计划之中,我们事先一点儿消息也没得到,所以他们这一走谁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

“这么多天以来他也没联系你们?”

“或许爷是刻意不想让人找到吧,”祁林轻轻垂眸,“他做了这么些年的摄政王,外人看来高高在上,我却知道这些年来他一直忧劳国事,内有内忧,外有外患,他靠一己之力支撑住这个岌岌可危的朝局,或许是累了吧。如今总算是能休息一下,所以不想有人打搅。”

“他倒是心大,”韩琪轻笑了一声,“不过楚太后一死,他的清闲日子只怕也到头了。还缺一个契机。”

祁林抬头:“什么契机?”

“当然是名正言顺回来的契机,不然回来了也是钦犯,进不了长安城就被李晟就地正法了。”

祁林问:“怎么找到这个契机?”

“他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待在外头,想必是早有安排,咱们就不用操心了,”说的多了,韩琪有些疲累地闭上眼睛,“你该操心的是你们那个刚没了娘的小天子能不能撑到那个契机出现。”

说到这里,祁林反倒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相信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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