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飞战战兢兢一整天,借口编了十八个版本,逃跑路线也规划了陆空两种,却一直到第二天凌晨都没有等到杨婉带着保安前来捉拿他。
他坐在落地窗前,眉头皱成川字,把窗帘掀开一条缝隙,不停地往外探看。受伤的手拇指抠着食指的指甲,已经快要抠到肉里。
梁父躺在房间中央的大床上,旁边躺着在睡梦中呓语的梁母。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平躺着都能十分清晰地感觉到心脏急促的跳动,打鼓一样,背后冷汗细密地流。
他捂住胸口,翻身侧躺,却看见梁飞依然坐着。黑色的影子在窗前,窗帘缝隙里透出一线暗淡的月光。
“飞飞……”他小声叫道,转头看了眼梁母,确认她还睡着。
“怎么还不睡?不是说手伤了,今晚就不出去了吗?”他接着问。
梁飞闻声小惊了一下,随即“嗯”了一声,关上窗帘,躺回自己的地铺上,并不多言。
为了防止屋子里的光透出去引来丧尸,物业给每户送了遮光布挂在窗帘上。帘子一拉,百分百隔绝外界的所有光亮。
父子俩在这漆黑一片里沉默下来。
梁飞这样的反应明显不正常,梁父的眼睛还盯着他的方向,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更加沉重。
他儿子今天好像一整天都心情不太好,相较于往日更加沉默了。以前无论压力再大,他还总会时不时跟梁母闲聊两句,缓解一下梁母焦虑紧张的神经。而今天,他除了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就只剩下不停朝窗户外面看了。
“飞飞啊……”梁父又叫,可张了口后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以前儿子任性的胡闹,如今却成了能救他们命的技能。过往种种争吵倒带一样在脑海中闪过,梁父沉默了许久:“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活路的,手也会好的,大不了……”
他顿了一下:“大不了……就出去闯一闯。你哥的车还停在地下停车场,我们跟物业把车和钥匙要回来,一辆车载我们一家三口,绰绰有余……”
“出去闯,拿什么闯?”梁飞打断他,语气相当烦躁,“只有一辆车,食物和钱都没有,你们俩又不可能再去丧尸堆里跟其他人抢吃的。开车靠我,对付丧尸和其他人也得靠我,晚上守夜估计也还是我,我是机器人吗?全天二十四小时不用睡觉休息吗?求求你们了,饶了我吧!我实在没有精力了!”
他控制不住怒火的低吼震得梁父一时语塞,房间里再度陷入沉寂。梁母的呓语也停了,剩下不安稳而无节奏的呼吸。
“爸爸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是想为你分担一点,让你不用压力这么大……我看新闻上说,政府的安全区里有水有粮,最多居住条件比我们这儿差点儿,我们可以……”
“哼。”梁飞从鼻孔里出气,再次打断他,“那你看到有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进政府的安全区却进不去吗?”
“新闻上说,政府一直在新建和扩大安全区呀!只要我们……”
“只要什么?你能保证我们一定能进去吗?你能保证我们在进去之前不会被饿死吗?不会被丧尸咬死吗?”
梁父沉默。
“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你们年纪大了,经不起那么多折腾了,也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我的手伤不严重,最多两天就能好,到时候我再换一栋楼去……拿东西……”
“可……”梁父正想再说什么,被窝里一只手忽然扯住他的衣角。
梁母不让他再说话,无声的眼泪浸湿了枕头。
房间里响起被子翻动的声音,梁飞背过身子:“不早了,睡吧。”
第二天,杨婉依然没有带保安来把他抓走,只是照例拿了个小册子来宣读昨晚又有几户人家试图跑出去却被抓住。
拼房的邻居一家和梁父梁母被唬得像是受惊的小鸡仔,挤坐在沙发上神色凝重,不断保证他们绝对不会踏出房门半步。
只有梁飞吊儿郎当地坐在沙发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杨婉。
她没有举报他,还装作完全不认识他,肯定不是物业派去晚上巡逻抓人的。
难道她也想跑出去吗?
他回想着前夜两人的对话,又打量了一下杨婉的身材和面容,并没有发现丝毫挨饿的迹象。
有房住、有钱赚、不挨饿,这么好的工作在这末世到哪儿找去。就这样她还想着跑出去,是疯了吗?
梁飞这样想着,下意识撇嘴“切”了一声,而这时杨婉恰好念到最后的警告和注意事项,立即顿住。
“梁飞先生,请问您是对我们业主安全守则上的内容有什么异议吗?”
众人齐刷刷看向梁飞。
“没有,没什么异议,你继续。”梁飞别过头,这才发现自己心迹外露了,脸上有些尴尬。
但杨婉并不打算放过他:“如果没有异议,那您的这声‘切’难道是对我个人的讽刺?请问我的工作是有哪里做得不好,又是哪几句话得罪了您呢?”
这样的话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了,梁父当即慌了神,起身站在两人中间,尬笑着打圆场:“杨小姐误会了,我儿子这两天有些感冒,刚刚只是一个喷嚏没打得出来……”
“你觉得你说的这些话有逻辑吗?”梁飞迎着整间屋子的人惊诧的目光,忍不住问道。
这个傻姑娘,长得精明,却被自己的同事耍得团团转。他每晚爬楼,眼神也不差,俯视视角可以看见大半个小区的动静。除了保安,根本没有其他任何人出来过,而她居然还真的相信了这套毫无逻辑的说辞。
“啧,说什么呢你!你这孩子怎么今天又……”梁母急忙拉住他小声斥责。
然而梁飞只一把甩开她的手,又推开面前的梁父,走到杨婉面前:“大家在安全区里呆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半夜偷跑出去啊?这根本就毫无逻辑。”
杨婉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又把文件翻到中间某一页,递到梁飞眼前:“因为他们没钱了,买不起粮食了,所以想跑出去寻找食物。这是保安室对他们的审讯记录,您可以自己看看。”
梁飞看都不看,推开她的手:“这也没有逻辑,为什么外面就一定会有食物?丧尸爆发几个月了,超市里的东西早就被抢光了吧?哪里还能找得到吃的?”
“这个问题我可能回答不了您,毕竟我从不曾想过离开安全区。”
“真的吗?”梁飞抬眉,嘴角勾出一个讽刺的笑。
这一问吓得所有人都呆住了。
在这个小区里,物业是绝对的权威,而梁飞居然失心疯地敢无缘无故对物业工作人员不敬。
“当然是真的。”杨婉也露出一种觉得他不可理喻的表情。
“行,那就当是真的。”梁飞扭头直接回了房间。
孺子不可教也!这么明显的提醒了,她都不相信!
梁飞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想做一个好人了,甚至愿意提醒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或许是因为她实在太傻了吧,这么明显的逻辑漏洞,她居然还深信不疑!
几秒后,客厅里又传来杨婉的声音,她没事儿人一样继续念小册子上的警告念完,然后忽然扬声道:“近期其他楼栋有多位业主反映东西被盗,但是楼栋里的监控视频并没有拍摄到任何可疑人员,事件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梁飞走向地铺的脚步兀的顿住,然后轻脚倒回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
“杨小姐的意思是……”梁父心中一个咯噔,却还是装作不明白的样子,问道。
“是说要小心拼房的邻居吗?”邻居忽然插话,“楼栋里的监控没有拍到可疑人员,那就只能是屋子里面出了贼了。”
梁父脸上瞬间表情凝固:“这……”
“没什么,只是提醒一句,让大家看管好自己的财物罢了。”杨婉声音温柔,“对了,我昨天看到梁飞先生手上好像被割破了道口子,所以今天特地带了几个创可贴给他。医务室资源有限,我也不知道他是被什么割破了口子,也就只能帮这一点儿小忙了。”
梁父接过创口贴,嘴里不停地说谢谢,而梁飞则贴在门口,气得攥紧了拳头。
威胁!这绝对是威胁!
他恨得咬牙切齿。
他难得当一回好人,然而这女人居然还敢威胁他!
真想把她的脑袋敲开来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愤愤地躺回自己的地铺,又开始规划逃跑路线。
梁父梁母把杨婉送出门才回来,邻居一家因为杨婉的一句话,此时全都斜眼看他们,就差把“你们不会也想偷我们的东西吧”写在脸上了。
“飞飞,创可贴。”梁母非常自觉地没有提刚才的事情,跪坐在梁飞身边,把创口贴轻轻放在他枕边。
“扔了!”梁飞气得牙痒痒,不想多说半句话。
“贴上吧,以防伤口感染。”梁父也劝。
梁飞骂人的话溜到嘴边又被他硬咽了回去,气鼓鼓的用杯子盖住脑袋,一声不响。
梁父梁母沉默许久,也回到自己床上,整间房间里没有半点声音。
气了很久,迷迷糊糊间,梁飞终于睡了过去,再醒来时,那几个创口贴还在枕边放着没动。
因为一觉消下去火气立即后窜了上来,他捏起创口贴扔进垃圾桶,倒头又躺了回去,用手机转移注意力,来缓解怒火。
应了梁父的话,他的手伤果然感染了,红肿一片,碰一下都会疼。然而创口贴已经在垃圾桶深处,再拿出来估计也用不了了。
他总共歇了四天,没等结痂脱落就又做回了夜行侠——快要没饭吃了。
然而这次他刚爬下楼落进草丛里,杨婉的声音立即在旁边响起。
“三天了,终于等到你了,你可真是够大牌的哈,隔壁楼里住的那个明星都没有你大牌。”杨婉说这话的语气颇有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梁飞才要被她气得不轻,回口大骂:“你个傻子!等我有什么用!我又不知道怎么出去!我在小区里爬楼爬了这么多个晚上,就从来没见人出去过!就你真信了保安的鬼话!傻子!蠢货!”
杨婉被骂懵了:“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信了保安的话?”
“傻子!那个审讯记录你自己看了吗?你觉得可信吗?还贴到我脸上给我看……我靠!啊!唔……”
忽然一个背摔加锁喉,梁飞只感觉天地忽然旋转,紧接着他就被杨婉锁住了手脚。
“嘴给我放干净点儿!说我傻,我看你才是个傻子!”杨婉从小到大都没被人骂过傻,忽然一下子被人接连骂了好几句,自然气得够呛。
但她还是压制住了怒气,耐心解释道:“我从来不相信保安的话,但是你当着别人的面质疑物业,我当然不可能跟你讲真话,明白吗?”
梁飞哑着嗓子:“明、明白了!你、你先把我的喉咙放开!”
杨婉松了点儿力气:“我大前天就给你塞了纸条,你就因为这个所以一直拖到今天才来?想给我里下马威?”
“什么纸条?”梁飞疑惑。
“塞在创口贴里面的,只有一点点大……你没看见?跟着包装一起扔了?”杨婉完全放开了他,两人蹲在草地里大眼瞪小眼。
“我……好像把创口贴全扔了……”梁飞挠挠头。
“扔了?!”杨婉差点儿叫出来,“你知道医务室的东西有多缺吗!我好不容易才给你要来几片创口贴,你居然直接扔了?!”
她又想给他来一个过肩摔了。
“啧,谁让你威胁我!我一生气,怎么还会用你的东西!”
“我哪里又威胁你了?”杨婉完全搞不明白梁飞的脑回路,开始后悔自己居然还想把他拉进伙儿。
“装什么呢,你不都知道了。”梁飞冷哼。
杨婉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简直要被气笑了。
“对,我是知道了,我查了你的背景资料,知道你就是那个专偷珠宝首饰的飞贼。”她大方承认,却又立即否认了他对她的控诉,“但我没有想威胁你,我只是想提醒你。”
“呵,提醒不就是威胁嘛,我偷东西也是为了吃饭、为了活着,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们应该包食宿的吧?”
杨婉叹一口气:“你一周之前偷的那户人家,全部的家当都被你拿走了,他们家两个孩子两个大人,一起饿了两天,才忍不住去求物业给他们一点儿吃的,因为他们知道不能去自己偷跑出去。”
“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要是我给他们留了活路,我自己就没有活路了。他们有孩子要养,我有父母要养,谁又比谁更惹人可怜呢?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梁飞语气冰冷道。
杨婉停顿一会儿,接着上面把话说完:“但是他们高估了物业的人情味,当天下午,物业给了他们一辆破旧的车,把他们一家子赶出了小区。”
“挺好,我爸还想着跑出去投奔政府呢,还说可以把我哥的车从地下室开上来。”
“可是他们死了,我在新闻航拍的大图上看见了那辆车,孩子的尸体趴在车边。”
“早死早超生,这世道,活着也没意思。”梁飞没有丝毫的同情和自责。
“你!”杨婉气得咬牙,“简直不可理喻!”
“有什么不可理喻的,他们活着我就要死,我只不过是想活着!”
“你想活就要偷东西,那为什么不直接去偷物业的粮食呢?”
“每次车进来,门口都那么一群保安看着,我去了不就是送死?”
杨婉脑壳儿突突的疼,完全不子昂跟他辩论,自顾自说道:“明天凌晨两三点左右,运输车还回来,你提前去停车场边上的草丛里等着,找机会扒在车上,保安不会进停车场,一般等车子距离停车场还有小几十米的时候他们就不会跟着了。”
说完,她揉着太阳穴,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飞还蹲着,目瞪口呆看着她远去,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喂!你说真的啊!别骗我!”他追上去小声喊。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还骗你,我闲得慌吗?”
心中难得涌起希望的热流,他一句“谢谢”卡在喉咙里出不来,手稍微往上伸了伸,冲着那个头疼的背影激动却也小心翼翼地挥了挥手。
明明前一天还是个拥有暖阳的冬日,第二天却突然开始大雨瓢泼。梁飞躲在草丛里,兜头都是雨水,穿着羽绒服还冷得发抖,简直要骂死这个鬼天气。
但是,似乎也是因为这样的天气,保安们只在大门口检查了一遍货车外观,完全没有跟进里面来。
梁飞的一双眼睛在大雨瓢泼中锐利得犹如鹰眼,瞅准货车半下到停车场的时候,立即追上去扒住了车底。
长年徒手爬楼的他手臂力量强得可怕,扒车底这一动作对他而言简直是轻轻松松,后背和地面不会距离十厘米,灰尘扬起来,扰得他的鼻子想打喷嚏,喉咙又想咳嗽。
好在货车进去不久就停了,阴暗的停车场内只有前面有一点点的灯光。
货车司机哼着小调儿下车,打开货箱门。
“几天不见,又来了啊!这次带了多少?”亮灯的地方走来一个人,十分热情地冲货车司机打招呼,只是他的声音刻意压着,相当小声,只够货车司机和梁飞勉强听见。
“嘿嘿,这次可不少,卸货可麻烦了!叫上老五老六一起来吧。”货车司机走到他面前说。
他们俩在货车左侧边寒暄聊天,梁飞立即从右边爬出来,四脚并用走到打开的货车车厢前。
黑洞洞一片,但可以隐约看见里面堆满了货物。
他侧耳听,货车司机和另一个人走远了些,似乎是去叫人一起来卸货。
好机会!
梁飞手轻轻一撑就爬进了车厢里,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依然保持四脚并用的姿势,缓缓往前摸。
只要路子找好了以后就有的是机会,这次他可以不用贪心,随便摸一箱吃的带回去就行。而且昨天他趁着好天气偷了好几家,收获不少,再撑个几天也不成问题。
货箱果然很满,他随手一摸就摸到了高高垒起的大箱子,然而箱子都被胶带封住,他抬起最上面的一个,重量却和体积明显不成正比。
换一个重点儿的吧,最好体积还能小点儿。
他略过这一垒,继续往前,站了起来,逐个儿掂量箱子。
然而箱子的大小和重量都差不多,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心里逐渐开始疑惑。
什么食物体积这么大却重量这么轻?同样的体积,就算全是叶子的蔬菜也没有这么轻吧?
他侧耳听了听外面,没有听到货车司机的声音,于是伸手摸上口袋的手机,用手笼罩住镜头,打开手电筒,对着箱子照,试图找到文字标识。
棕色的纸箱子十分干净,胶带都贴得相当规整,位置和长短几乎完全相同,跟复制粘贴的一样。然而上面没有任何汉子,只有几个不明所以的字母和数字。
他湿着身子,眯着眼睛仔细查找。脚下忽然一硌,他踩到了什么形状不规则的东西,又有些柔软。
梁飞下意识把灯照到脚下,忽地到第一口冷气,差点儿叫出来。
他踩到了一只手!
松开摄像头,灯光照亮这半边货车厢。数十具人体被随意堆放在一起,都没有另一边的纸箱子堆得整齐。
梁飞不受控制地后退几步,瞳孔震颤。他颤抖着手,低下身子摸了摸刚刚被他踩到的手。
热的!他们还活着!这些不是尸体!
“快点儿!东西多着呢!小心一晚上搬不完!”
货车司机的声音突然在近处响起,梁飞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瞬间被惊得猛然一慌。
他们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吗?!怎么突然就这么近了!
此时他已经没有时间让他返回车底了。他看看车里的人堆,一狠心,关闭手机灯光,仰头倒了下去。
“来吧!先卸货还是先卸人?”货车司机往货箱门口一站,用小手电筒往里照了个圈。
“嘻嘻,这么多,今晚有得忙了!”
“忙得大概不止今晚,哈哈!动手吧!”
两个新的声音闯进车厢,直冲梁飞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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