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雅有些茫然地站在灰烬圣殿里。
大殿里极为明亮,高墙上镶着精致的长明灯盏,永不熄灭地光焰安静地燃烧着,投落在瞳孔中,微小得像是一簇火苗。
那番话对她来说其实很有冲击力。
她能感觉到自己对诺兰的某些想法——好吧,她不能说那家伙就完全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但谈过恋爱的人都知道,你身边的男/女朋友未必就是你最爱的理想型。
有时候,那么一个奇怪又微妙的时刻,你就会莫名地动心。
她想起那个微风细雨的小镇,恶魔肆虐的迷雾森林,钟声渺远的圣城,还有曜日帝国总殿的办公室里,对方第一时间回应了自己的话语。
那一刻便如同湖心炸裂的雷光漾起春水。
不过,动心,远远未到不可自拔情根深种的程度。
戴雅也挺习惯将事情发展往坏处想的,假如你要表白,就一定要做好对方会拒绝你的准备,她发现自己也不是不能接受——不,必须接受,还能强迫别人喜欢你吗?
然后她意识到,回顾他们过去的经历,大部分时候是诺兰在帮她,给予精神上的支持亦或者做点实践练习。
对方似乎并没有从他们之间的相处受益。
那么,他还愿意持续这种行为,要么他真的是个滥好人——这不太可能,要么他对她也是有点好感的。
现在事情似乎变成了另一种情况。
从某种角度上说,他们其实是有共同利益和追求、却没明确建立合作关系的合作者。
然而,回顾玄焱的话,戴雅能认识到这个问题,诺兰这家伙内里极为傲慢,他不会因为只想追求某种利益就委屈自己和讨厌的人合作,那样他恐怕宁愿选择降低成功率的单干。
你会因为什么被一个神明另眼相看呢?
美貌的皮囊、渊博的知识、强大的力量——这些对于神祇来说,一文不值。
因为他们能轻轻松松就拥有这些。
他们能变出比人类更华丽的面貌,他们有千万年悠久的生命因而无所不知,力量更是如此,神迹大陆上最厉害的强者都想成为神明。
你永远不可能依靠这些去获得神的青睐。
——所以,这世上唯有心灵和思维不可模仿又难被分级,因灵魂而独一无二。
从某种角度上说,因为所谓的信念而被神祇赏识,她真该感到荣幸了。
可惜,戴雅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她会高兴,但她不会感到荣幸,她一直没有发自内心认同那些所谓“神是高贵存在”的观念,按照一般的设定,所谓的神族和人都是创世神的造物,只是他们在许多方面有所区别。
当然这个世界具体怎样暂时不知道。
“你和我没什么区别,都是不想被法则玩弄服从命运而挣扎的两个反派,我是炮灰,你是最终boss,但本质上是一样的。”
戴雅没好气地说,“显然你也没有顺从你的命运。”
“你之所以强调这个——”
诺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语气平静而吐字清晰地问道:“你是在害怕我们的关系不够平等吗?你总觉得我不可能对你有你希望的那种好感,因为我们的差距,但你心里又很清楚,如果我不喜欢你,我绝不会为了利用你而装成这样。”
戴雅目瞪口呆。
这家伙完全说中了,一字不差。
诺兰似乎觉得对方的反应很有趣,尽管这其实也在意料之内,他毫不掩饰地轻笑出声来,“我说过你对我有很多误解。”
“我是想告诉你,我依然在生气!”
少女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听我的想法,我是说,哪怕那个声音对你来说很大,那你也可以——”
提醒我?
或者不去听?
戴雅深吸一口气,“你总可以控制一下吧,至少从能力上你是能做到的,我看你就是不想这么做,还找理由说我声音太大!”
“嗯?”
诺兰似乎被逗笑了,“如果是的呢?”
戴雅:“…………”
然后,她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般一挥手,“无所谓了,反正大部分时候我都在心里吐槽身边发生的各种事,或者偶尔思考一下人生,我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想听就听吧,真是的。”
反正她从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
那些话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也只是因为她以前把诺兰当成一个正常的圣职者,那样的人绝不会相信光明神是个神经病大反派的。
“……”
诺兰怔了一秒,接着轻笑出声,“你知道为什么你的惩戒学习过程有点曲折,但是你的圣火却差不多能超越所有的圣职者吗?”
戴雅没想到自己得到了这么高的评价,不过她现在心情依然没有完全好转,所以也笑不出来。
“是吗?”
“因为你满心坦荡,不曾有恶的阴影蔓延。”
诺兰若有所思地说,“是不是有点奇怪,我知道自己和好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我其实欣赏着这样的人,我喜欢那些至死不变的真挚信念,厌恶那些不择手段的苟且之辈。”
“没什么奇怪的,反正你也不是后面那种人。”
戴雅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我怎么样,但我自问确实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如果有人死在我手上,或者因为我而遭难——”
那也是他们作孽在先。
戴雅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有没有惩治恶人的权力,有时候也不太去想多管闲事可能会惹人讨厌,或者招来一顿毒打什么的。
她想做就做了,不要回报,只是因为她想,如果不去做的话,反而会浑身难受。
她回顾自己穿越前后的所有人生,“我觉得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也没有做过任何害人的事——不过像我这样的人应该也不少?”
“遗憾的是,许多人怀着和你同样的想法去尝试,然后都死在了圣火里。”
戴雅:“……”
好吧,考虑到这个世界本来也不太正常,是一个有所谓法则和命运的破地方。
“对了,你知不知道,”她有些纠结地问道:“你说的你们最初能看到的未来,呃,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但这些在我脑子里是一个故事。”
还是那种九流辣鸡小说。
“法则将它希望你达成的未来,塞到了你的脑子里。”
诺兰很淡定地解释,“你那时候不是神,如果不这样的话,你会疯掉的——你只是法则从异世拉来填补漏洞的灵魂。”
戴雅目瞪口呆,“什么漏洞?”
“这个世界的‘戴雅’死了,但是法则需要这个角色存活,以激励叶辰成长,所以它将异世的你召唤而来,并用某种你能够接受和理解的形式,让你‘看’到了未来。”
“可是——”
戴雅刚想说这个世界的前身本来不该死。
然后,她意识到,如果按着这个说法,那么并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因为这世界从来不是一个故事。
那些“阅读过这本后宫小说”的记忆,全都是虚假的。
她从来没看过这样一篇小说,只是法则利用她的记忆,利用她过去生活的世界的娱乐方式,将那样的未来编成了塞进她的脑子里。
但是,如果诺兰不曾告诉她,她说不定永远都不知道这件事。
“法则——”
真操蛋,那就是导致自己穿越的罪魁祸首,不知道用了什么鬼蜮伎俩把她拉了过来。
“它是活的吗?我们可以弄死它吗?!”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这么做,我杀了旧神,屠了古代龙族,还有许多废物垃圾种族。”
诺兰仰首望着殿外的晴空。
他的侧颜毫无死角,俊美深邃的脸廓每一道线条都异常完美,像是造物主无瑕的杰作。
在谈起杀戮时,男人优美锋利的唇线微扬,笑容中透着十足的侵略和野性。
有一瞬间,戴雅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想让法则现身。”
金发男人回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那双浅而剔透的眼眸,带着几分萧瑟冷意,如同隆冬雪后的晴空,“我做不到——因为它不是活的,它只是一种无形存在的力量,但是如果我们想真正获得自由,就必须搞死它。”
戴雅听到后面忍不住笑了。
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我还没有原谅你的严肃表情,“你的意思是,哪怕叶辰死了,艾蕾尔也死了,但法则还会搞事?为什么?我以前以为按照那本书的发展,它必须要让叶辰达成目标之类的,现在看来不是?”
“……并不。”
诺兰有些头疼地说,“你只要知道,你,我,还有一些我其实不在意他们死活的家伙,但凡存在于这世上一日,法则就会想要彻底控制或者清除我们。”
戴雅大致猜到他说的都是谁了,估计就是另外几位大反派。
“因为我们都是一定程度上能摆脱它控制的人?”
“是的,还有别的问题吗?”
“好吧。”
戴雅沉默了几秒。
“你认为你对我的——你真的喜欢我吗,诺兰?”
她十分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问道,“如果是的话,为什么?”
“说实话,我并没有喜欢过任何人,所以无从比较,我并不确定我对你究竟——”
在小姑娘几乎燃烧的灼热视线中,诺兰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体会这种感觉。
“你是第一个某种程度上了解我的、又并非我追随者的陌生人,我其实挺喜欢听你在心里发表对我的看法,或者揣测我的思想和言行,我觉得很有趣,而且很新奇?”
戴雅默默扶额。
她知道对方说的追随者不是圣职者们,毕竟圣职者们不知道光明神的真面目,所以他应该是指的诸位主神殿下。
“另外,”诺兰轻轻弯起嘴角,“大部分时候,我都在嫌弃那些屈从于命运的蠢货,或是告诉其中一部分人,让他们不要这么做,而你,我对你说过的话也许让你坚定了想法,但在你的内心里,其实一直存在着那些信念。”
“就像是,我们在思想上能引发共鸣?”
戴雅不太确定地问,“嗯,我不知道,我以为‘你喜欢听我吐槽你’和‘我们有同样的信念’作为喜欢一个人的理由,有点——”
“肤浅?”
诺兰接上了她的话,不等对方回答立刻问道:“你还记得第一个让你有好感的人吗?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唔,是我同学,那时候他总是在课堂上捣乱,还喜欢抢我的手机玩——”
戴雅的声音戛然而止。
靠,这理由听上去已经不能用肤浅来形容了。
诺兰用一种略带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唇边笑意却有些戏谑,“这真是,嗯,很有深度。”
“……”
戴雅真的很想揍他,“我那时候才十二三岁,您今年贵庚?”
“这与年龄没关系吧,”诺兰一脸坦然,“那是你的第一次,你也是我的第一次。”
怎么听上去怪怪的?
戴雅下意识反驳:“只是暗恋,那不是我的——不,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除非你吃醋了,那我还能欣赏你一下你嫉妒的嘴脸,但我怀疑我永远看不到你有这种反应。”
“不,我不会嫉妒存在于你过去的人,正是他们塑造了现在的你。”
他笑眯眯地摇头,“如果我遇到那时候的你,或许我会觉得你就是个傻孩子。”
戴雅:“……”
果然,她知道这家伙是不会说出什么如果遇到那时候的你,我也会一定会喜欢上你,因为你永远是不同的之类的话。
不过,如果那样的话,可能也不是他了。
“……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