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敏君在京都待了不到一个月,新开的铺子开始正常经营,在这期间,她与武思芳见了几次,商量回乡的事情,又费了好多口舌鼓动说她俩联手可以大干一场云云,可惜武思芳牵扯过多,最终也没给个准话,贺兰只好先离开,临走前还了八万两给武思芳,武思芳惊讶之余,想了一下,认为目前拿着也没什么用处,决定叫贺兰给捎回武家去了,希望能借此缓和一下父女两的关系。
临近腊月,凌心从宫里出来找武思芳,算起来,两个人竟有两个月没见面了。凌心模样有些清减,她随身摸出一个小小锦囊塞到武思芳手里,“这是你的吧,冬哥儿说他上次从你这儿拿的,忘记了,叫我还给你呢。”
武思芳自然认得这锦囊,这里面曾经装着非冉给她的最后一丝念想。“冬哥儿呢?他自从升了内侍,都不怎么出宫了。”
“他死了,上个月…..”凌心满眼之间全是惆怅。
“……为什么?”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打了武思芳一个措手不及。
“说是私藏御用物品,殿前一百杖,没多久就咽气了….”凌心叹了口气,眼圈儿有些微红,“….早劝过他的,…..就不该去侍奉吴郎御……”
武思芳噎住说不出话来,那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凌心,心里像给石头砸了一下似的,疼痛不已。好半响,才捂着嘴巴坑坑巴巴地说道:“……如果…..不是我,他哪有机会….”话说了一半,眼眶已经湿润了。
“这事儿跟谁都没关系,是他自己造的孽。”凌心轻轻拍了拍武思芳,叹道,“想开点吧,按照他这样的性子,多半会是这样的结果……”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冬哥儿的事情凌心没想着细说,武思芳也再没有多问。凌心走后,武思芳又陷入沉思里,冬哥儿的死对她的打击有些大,让她心里生出了一种无力挽回的悲伤,那小哥儿是多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干这样的傻事?宫城里边有的是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情的真相也绝不会是这样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或许和他的主子吴郎御有莫大的牵连,……又或许…..和她武思芳也脱不了干系…
可怜的冬哥儿,在花一样的年纪,才开始绽放,却又迅速凋零…….
凌心走了之后,武思芳又喝光了一坛酒,她一个人在窗前坐了大半天,看着手中的小锦囊,心里酸酸的,眼角似乎有泪珠落下来,顺着脸颊滴到了衣领上,后知后觉间方抬手迅速地抹去,推开窗时,才发现天色有些暗了,空中洋洋洒洒飘着雪花,从窗户里钻了进来,落在地上,瞬间不见了踪影。
武思芳随手裹了件斗篷下了楼,跟谁也没招呼,带着满身的酒气,径自出了门,李飞眼瞧见了,准备上前询问却被孙大胖拦下,轻轻摇了摇头,李飞眼点头会意,在后院里纵身越墙而去。
城北烛火铺子还开着,武思芳买了蜡烛还有不少纸钱,打算烧给冬哥儿。一路上雪下个不停,武思芳的头上,衣服上都像是覆了层白粉似的,她也浑不在意,出了城门,走到空旷处,朝着城郊乱坟堆的方向跪下来,一瞬间泪眼朦胧,说话时心头不停地颤动,“冬哥儿,我是不是连累你了?…..你要是真有冤屈,就在梦里跟我说说,……我如今势单力薄,也做不了什么,若有朝一日能得强大,….或许可以帮你讨个说法。……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离着宫城远远地,过你的舒心日子去……”
一想起那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少年,她就无比难过,如果她从一开始没有将她卷入御选,至少现在还有一条命吧….
“娘子!雪地里渗人,怎好跪着!”身后一人急匆匆赶过来,声音里透着焦急。
她转过身站起来,看到这熟到不能再熟的俊俏脸庞,没有说话,手边的纸钱在火光里化为灰烬,淹没在冬夜里的冰雪之中。
火光里映出了一张满是泪痕的脸,青丝堆雪,酒气围绕,让潘毓觉得十分不忍:“这是怎么了?我刚好去找你,他们说你一个人出去了,这大冷天的,好歹与人说一声罢。”
武思芳并没有接他的话,也不去看他,静站了一会,方才缓缓说道:“若能像你一样,彻底醉倒该有多好….至少有那么一刻,能够忘记所有的不快乐….”
“……..”
“我有一回偷偷听到你说我蠢,我还有点不高兴呢,嗬,其实我比你想的要蠢多了….”她喃喃说道。
“…….”如果是平时,刚好回她两句,如今一副伤春悲秋的模样,潘毓倒不好再说什么了,只看着她泪眼婆娑的,心里也替她难受,忍不住走过去将她发上的雪拂下来,将斗篷上的风帽复又戴在她头上。
武思芳木头似的,由他摆布,又继续说道:“潘大哥,你知道么,我就是个傻子。”
潘毓忍不住抬手覆上了她冰凉通红的脸颊,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痕,有些生气:“不许这样说自己!”
只有他才可以那样说她,他心想。
“你知道我有多傻吗?我从前喜欢一个人,就从家乡跑出来找他,为这个,都和我爹闹翻了……”她转过头,望向雪夜,大地早已是白茫茫一片,静谧清凉。
我从前也喜欢一个人,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喜欢她了,到现在越陷越深,为这个,也和我爹闹翻了,他看着她悲戚欲绝的脸,心里暗暗说道。
“我其实后悔了,…….如果没有来到京都,…….该有多好!”
如果你不来京都,也许我就永远都没有机会了,他想开口告诉她,却最终选择了沉默。
“可是后悔也回不到从前了,不过……我来京都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了你,”武思芳吸了吸鼻子,想挤出一个笑容来,努力了半天,却没有成功,“….潘大哥,你是好人,我还记得第一次在京都卖酒,行头①为难我,是你出面替我说了好话,帮我解决了困难,…..那个时候,我都不认识你……”
可我早就认识你了。潘毓在心里默默说道,他看向武思芳的目光里全是情意,可惜面前这位俏丽的女郎或许因为难过而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那时候,你就像颗明珠一样,很耀眼。不管别人怎么看,你都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武思芳颇为笃定,冬哥儿为这个认错了人,即便各花入各眼,她也从不认为有谁能越过潘毓去。
潘毓心下暗喜,类似的话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可就数武思芳说出来的最动人,他掩了笑意板着脸道:“瞧你说的,谁还能好看一辈子。”
“…..可不就是一辈子么,…..就算以后头发白了,牙没了,那也是老人里面最好看的……”武思芳郑重道。
“…….真的么?”唇角弯起了优雅的弧,潘毓在风雪之中倾世而立,仿佛天地都为之失色。
“那是自然。”
雪越下越大大,满眼全是冰装素裹的世界,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响声,在地上拓出深深的脚印来。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那个娇俏的身影突然转过来,笑了一下,大声在旷野里呼喊:“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武思芳要从头再来,重新开始!”
“嗯,那就好。”潘毓笑道,看她豁然开朗,他也把一颗悬着的心放回到肚子里。在他眼里,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坚定,勇敢。多艰难的事情,只要翻过去,就不会再困扰她了。
“….瞧瞧,这么大雪,多漂亮!我从前在家乡时,都会和要好的姐妹们打雪仗,堆雪人呢!”她蹦跳着,团起一块来,朝潘毓扔去。
潘毓轻巧避过,武思芳没打中,她不死心,又接着团个雪球儿,继续去扔,….还是没打中。她急得跳脚,见她玩得高兴,潘毓一时兴起,也团一个雪球,轻轻丢她身上,散成一片碎琼乱玉。
“好啊!叫你瞧瞧我的厉害!“武思芳换了招儿,她捏着雪球,走到潘毓身旁,强扯住他,踮起脚,就往脖子里塞。
一个塞,一个躲,雪地里回荡着两人欢快的笑声,武思芳塞进去一个,潘毓慌忙间直缩脖子,她不由得大笑起来,正得意忘形,岂料脚下一划,连带着牵绊了潘毓,毫无防备的两个人就这样摔倒在雪地上。
…….这不就是从前梦里出现过的场景么?……莹白妖娆的冬夜,晶莹剔透的雪花漫天而舞,在这幽静纯洁的世界里,大燕国未来的皇后殿下俯在她身上,那种清洌幽香的气息萦绕鼻尖,将她冻得冰凉的脸瞬间烧得通红。
“潘大哥….你压着我了。”
“……..”
“…….你说的对,……雪地里渗人,…..不好躺着。”
潘毓迟疑了一下,即刻翻身起来,两人一时尴尬无话,可方才彼此的心跳声可是深深地印在对方的心里了。
“…..我…….不是有意的….”潘毓别着脸说道,他有点心虚,明明可以控制力道,却任由自己摔下去。
“……我知道……”武思芳亦低了头转过身去,心跳得太厉害,她甚至害怕潘毓听见。
“娘子,……我…….”潘毓欲语还休,有些事情在心里埋藏了很久,是该说一说了。
“我…….走了……再见。”武思芳顿了一下,快步而去。
“…….”也许今天是一个好机会,可惜在他决定开口时,她却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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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本文设定中的行头,定义为女尊封建社会专制政权下,专门配合官府工作,维护市场秩序,检查各行各业内的不法行为的一类人。借鉴来源于唐代,当时商业行会已经出现,诸行设行头、行首,工作性质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