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仍旧不敢告知爹娘,一时竟然找不到借口拒绝。
好在李正业只是略微一提,门口有下人通报说是钟氏请他们过去,李正业看了眼天色,说:“差不多快用膳了,你去找你母亲罢。”
……
这个请求,他还真不能答应。
站着射箭无妨,骑马过于激烈,林太医明令禁止不行。重照自己也不敢冒险。
第二日一大早,重照一步一跪直至金銮殿,在门前呈上镇国公府私印及崭新如初的封爵圣旨,衡帝往他手中一看,脸色顿时变化。
金銮殿殿堂宽阔,地面一尘不染,烛台林立,器具无不精美奢华。
此次秋猎,因为大周使团入京,大周人也很荣幸地被衡帝邀请参与。纪正卿在两国接洽的宴会上扬言大齐内没有同龄人能比过他的骑射,少年意气风发锋芒毕露。
而秋猎最传统的就是比骑射,谁马骑得快,射下的猎物多,谁就是胜利者。
重照的脸色微变,答应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重照说:“明日我就入宫,请皇上褫夺爵位。”
李正业回头翻了翻,把私印和数十年前的圣旨给拿了出来给他,“圣旨是数年前封国公府的诏书,皇上念旧,必定会同意了。”
衡帝对李家的忌惮由来已久,将李正业封为镇国公不久后,便将他的权力架空。一旦李正业回京就收回军权,以至于李正业一堂堂镇国公,离了战场,手中就没有任何实权。
而钟氏虽是大家闺秀出身,娘家却是已经衰落的书香门第,多年前已搬出京城归隐江湖了。
重照记得前世国公府倒台,镇国公府匾额被取下的场景。整座国公府的大门都显得黯然无光,门口的石狮都变得灰扑扑的。
李正业说:“我想了挺久,也看开了。江山总有更优秀的年轻人出现,李家门楣也不可能永远辉煌下去,你哥是毁了李家倒了我也没有其他怨言。若是能断了皇上的疑心,保住李家合族上下平安,那便罢了。”
李府府门口的“镇国公府”匾额高高挂起,每日由下人清扫,半点灰尘也堆积不起来。数十年过来,还像最初那般气派,彰显着国公府百年来的荣耀。
那时候也是皇上一纸诏书给素不相识的两人赐婚,经过长时间的磨合妥协后,两人依旧琴瑟和鸣,像老夫老妻一般过着平淡如常的小日子。
重照郑重地接过,“好。”
李正业道:“我看那大周国的纪正卿嚣张得很,过几日秋猎,你去骑马露两手,让他看看,大齐不是只有唐亲王那样处处平庸只想着歪门邪道的草包。”
李正业说:“我还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倒也不着急。我现在老糊涂了,想起来了就跟你说。”
重照看着他:“您说。”
重照懂他爹的苦心。
李正业话音里染了点落寞,“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常年在外头打仗,大半辈子都没好好陪着你娘,这空下来了,倒能好好陪着她了。”
重照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不肖子李重照代父李正业,求请陛下褫夺镇国公爵,家父愿离开朝堂卸甲归田。”
他一言既出,四周哗然。
重照不为所动,他一动不动地趴跪在地,跪过数十白玉阶的膝盖疼的发酸,他慢慢地深呼吸,怕情绪过于紧张影响到孩子。重照觉得自己可能有点逞强了,心里有些急切地等皇帝降下准确的圣旨,赶紧回去找林飞白。
衡帝心里也有些动容,偏偏这个时候韩永丰带着一批枢密院和兵部吵了起来,重照听了两句,心有些寒。
朝堂之上发生争吵必不可免,衡帝本打算听来看看,但韩永丰没说两句,许长延带着大理寺和一群史官怼回来了。
重照听到前面忽然有人笑了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陛下,既是李大人想开了,那便允了吧,这般吵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小昭侯怕是要跪废了腿。”
重照没想到丞相也会出手帮忙,他跪着领了圣旨,起身的时候正撑着自己的膝盖,忽然有人伸过一双有力的手,把他拉了起来。
重照闻着熟悉的冷香味道,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他顺势一倒扑进许长延怀里,把人拉扯地半跪在地,自己勾着人的肩膀,做出一时无力起身摔倒的模样。
重照借着宽大的袖袍的遮掩,隔着朝堂数百人的目光,安抚似的捏了捏许长延的手心,示意他自己没事。
重照用慌乱的语气说:“皇上恕罪,臣近日腿疼的厉害,一时失礼冒犯了。”
衡帝担忧地慰问了他几句,重照说没事,只道:“七日后秋猎,臣怕是无缘了,陛下恕罪。”
衡帝挥挥手,说:“下去好好养身子,秋猎以后还有机会。”
许长延搀扶着重照,送他出门了。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兵部尚书满脸疑惑地转头对户部尚书说:“你有没有感觉,小昭侯和许大人举止亲密地过分了?”
户部尚书是个暴脾气:“关你屁事。人家是少年同窗读书的交情。”
兵部尚书转回头,本想着问重照和丞相又有什么交情,方才丞相居然都为重照开口替人求情了,不是说文武不和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早朝照就继续,那边许长延扶着重照出了殿门,重照卸了力,索性靠在许长延身上。许长延先是生气想斥责,又见人被吓得脸色苍白而担心,整个人的表情都扭曲了。
许长延压低声音道:“你又在胡来了!罢了……是不是不舒服了?”
重照皱眉揉了揉膝盖,道:“大概是经不起折腾了,我现在觉得疼得厉害。不过你也别担心,我不是连站都站不起来,方才是吓唬人的,我只是不想参加秋猎。”
许长延扶着他在台阶上坐下,一点点给他揉着,“你要是不想参加,便跟我说一声罢了,我给你把名单上的名字划去便好。最不济便装病,何至于在殿堂内装腔作势?”他嘴上教训着人,好似当时脸色都变了的不是他似的。
重照露出一丝笑:“这不是为了更真实,博取皇上同情么?皇上之前猜忌我们是因为李家太强,我装弱小可怜,他就不会怀疑计较了。”
许长延半跪在台阶上,视线上正好与他持平,重照笑起来的时候和幼年一摸一样,眼里仿佛都有暖意。
许长延鬼使神差地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可真是个机灵鬼。”
许长延的手指微凉,重照被这毫无征兆的动作吓了一跳,眨巴了好几下眼睛。
许长延赶忙收回手。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
这个动作过于亲昵了。小的时候,也只有重照对小长延做过,此时此刻,大庭广众森严深宫内,这一动作又仿佛带着无比的暧昧。
重照愣了半晌,忽然伸手捏了捏许长延的鼻子,他们小时候就喜欢这样捏人脸部的小动作,小孩子的皮肤捏起来细腻又柔软,只是长大了不大玩了。
重照笑着说:“许大人,越来越没规矩了?这可是在皇宫里。罢了,我该走了,免得耽误你回去给皇上办事。”
许长延忙起身,隔着宽大的袖袍的遮掩抓着他的手,“等下,我送你出宫。”
……
嘉兴七年秋,衡帝下令褫夺镇国公公爵一位,远镇国公李正业贬为庶民。长子李重兴贪污受贿勾结外官,废除官职贬为庶民,流放边关做苦力。
李家次嫡子李重照,保留昭侯侯爵和大理寺少卿一职。
前面,是衡帝对李家的惩罚和警告,留下李重照,也是为了留有回转的余地。
尘埃落定后,韩永丰忙活了好几月,到头来却发现李家虽然没了公爵没了兵权,却还有昭侯府倚靠,还有衡帝怀疑猜忌之后的同情怜悯,和天下的名声和无数学士的夸赞。
更可疑的是,九龙卫好像对李家人特别客气。
李家事尘埃落定,重照又搞定了秋猎,一时间仿佛全身轻松,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娘在全京城物色适嫁女子。
李家虽没了公爵位,农田商铺都还在,每年还有一笔可观的入账,足以供李家两代人吃穿不愁了。
李正业和钟氏丢了世家名门的包袱,跟无数平常家的夫妻一样,开开心心地给自家儿子挑媳妇。
在昭侯府喝茶的重照听后喷了一口水,“这个时候,应该来个所谓的虎落平阳被犬欺吧?然后我就娶不到姑娘了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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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由皇上褫夺国公爵位,李家的百年荣光毁于一旦,从此往后李家后辈也将白手起家,成为和无数白衣平民一样的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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