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之前的事情,其实苏芷已经记不太清了。
那时候苏昌铭在外面忙得厉害,他在李年的指引下赚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从此更加将李年的话奉为圭臬。而齐美玉便日日同些阿姨在家里设牌局。
热闹吗?怎么会不热闹。
家里人来人往。
但是孤单吗?苏芷觉得很孤单。
她是个让齐美玉在苏家觉得丢面子的女孩子,她是个让齐美玉一到阴天冷天就犯毛病的孩子。
苏昌铭偶尔回家看看她,只告诉她供你吃喝你就该心满意足,千万别缠着他。
七岁的时候,苏芷满心欢喜地等着和邻居的小姑娘一起上学,却被苏昌铭毫无预兆地送到了乡下的表姑妈家。
从那天起,她知道那个叫李年的男人把“霉运”强加在了她的头上。
从此以后,她是苏家不得不避讳的人。
苏芷在乡下一待就是六年,初一的时候才又被重新接回北川。
——“□□说我这两年有大灾,得把你带在身边。”
于是恍恍惚惚两年,初三的时候苏昌年运势转顺,她便又被一脚踢开。
高一时同样的理由,她再次被苏昌铭接回北川。
直到现在。
他们有了新的孩子了,他们再也不想要苏芷了。
那根从来都是脆弱、易折的根茎,终于腐烂,而后彻底断裂。
苏芷躺在床的一侧,今天晚上她没有拉上窗帘。外面有很柔软的光,同样也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上。
程怀瑾或许说的没错,不是所有的斗争都是有意义的。
她挣扎、斗争了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
沙丁鱼活着运送到目的地,然后呢?
它们一样会死去。
这个道理,她今天终于明白。
苏芷紧紧地闭上双眼,她想,从今以后她该清楚地知道,她不被任何人拥有,她也不属于任何人。
如此,她便再也不会被抛弃、被放弃。
第二天早上,苏芷仍是醒得很早。
李阿姨有了昨天的经验,今天一看见苏芷出来就先端出了她的早餐。
“苏小姐今天起得更早了。”李阿姨说着把牛奶和三明治放在她的面前。
苏芷说了谢谢,又问道:“李阿姨,今天司机是几点来接我,我昨天没注意他是几点到的。”
“七点,苏小姐今天是要提前出门吗?那我现在去给他打个电话让他赶紧过来。”
“不用不用,”苏芷连忙伸手阻止了李阿姨去拿电话,“没事,我就是问一下,七点可以的。”
“今天我先带你出门。”
苏芷话音刚落,忽然就听见程怀瑾从楼上走了下来。
他一只手正系着表带,一边朝餐厅走过来。“着急去学校?”
程怀瑾站在餐桌边,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苏芷看了他一眼。
他面色同往常一般,好像不管之前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怎样的对话,他都能完全地翻篇,又或者,完全地不在意。
程怀瑾扬头喝下了半杯纯净水。
柔亮的晨光里,他肤色显现出一种洁净的冷白。修长的手指看得见清晰而有力的骨节,不像是真实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更像是某种该被陈列在博物馆里仅供人观赏的物品。
男人的喉结匀速地上下滚动了几下。
片刻,“嗒”一声。他将杯子放回原位,坐在了餐桌边。
“司机之前是定的每天七点来接你,如果你想要早一点,下次记得提前一天和他说。”程怀瑾看了她一眼,随后便开始吃自己的早饭。
苏芷静静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清亮地说道:“好的,那今天麻烦你了。我想先去学校旁边的书店买资料书。”
她说完也低头吃起了自己的早餐。
苏芷知道,他又短暂地看了自己一眼。
她也知道,他收到了她的答案。
她会好好在这里生活一年。
六点四十两人就一起出了门。
苏芷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到了车库。上车时,她还是犹豫着问了一句:“我坐副驾驶吗?”
程怀瑾应了一声,便率先上了车。
程怀瑾的车库里停着很多辆不同的轿车,但他很常开这辆苏芷之前在停车场见过的保时捷。
通体黑色,阳光下,有种极其莹润的光泽。
轿车很快就开出了车库。
早晨六点多的阳光,还未达到下午的炽热难耐。尤其是车子里正缓慢地释放着均衡的冷气,打在苏芷的小腿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舒适。
微量的冷意,同时也能带来微量的镇静。
苏芷把书包放在腿上,鼻间能闻到一种淡淡的香味。
似有若无。
嗅进人的心里,会舒缓、扩散,而后又觉得清凉。
好像某种树木的味道,只沾了一点点,却又并非是完全的乌木香。
与苏昌铭车里浓郁刺鼻的香水味截然不同。
苏芷有些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目光探了过去。
程怀瑾开车的时候,神情很是专注,修长的手指握在皮质的方向盘上,有种运筹帷幄的控制感。
苏芷很难将目光从他的身上挪移。
他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残忍、冷酷。
却同时在她绝望的时候,拉了她一把。
他这样的人,人生会有需要斗争、需要挣扎的时候吗?
苏芷觉得不会有。
他住在有钱也不一定可以住进来的地方,他做一份或许一辈子都抵不上他车库里某辆豪车价钱的工作。
他只是为了生活而生活,并非为了生存。
所以他可以轻易地看不起她的挣扎,也可以直白地戳破她的妄想。
苏芷将头转向了窗外。
诚然,他绝非是一个坏人。
但是他在她心里,也绝对算不上一个好人。
她没有忘记她第一次遇见程怀瑾的地方。
他和苏昌铭一样,是笃信李年的人。
他信那种愚昧无知的风水,他信那种苏芷最痛恨的东西。
程怀瑾一路无言地将车停在了四中的门口,苏芷同他说了谢谢,然后就径直下了车。
右边的后视镜里,她跑得很快。
风吹起她散落在身后的头发,同样也吹起她的裙摆。
像一只逆风而上的风筝。
程怀瑾收回视线,重新将车开了出去。
苏芷翻开手机里吴树生开学前发在班级群里的资料书单。她那时刚知道苏昌铭要和齐美玉去美国,整日里只顾着和他们争吵,根本没有心思在学习上。
眼下她真的被抛下了。
但她不想就这样彻底变成一个烂人。
程怀瑾说的不对,她永远不会接受现实。
她要斗,她要争。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想再为了苏昌铭或是齐美玉他们任何一个人了。
她要为了她自己。
高一高二时落下的课程都要一一补上。苏芷抱着一摞资料书往学校里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身上压上了一座足以将她碾碎的大山。
然而,她却同时也觉得松了口气。
很难讲,当她觉得这一切是为了自己而非其他人时,苏芷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掌控感。
不再是惴惴不安地乞求着某个也许永远都不会来的电话,付出的再多,也有可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一整个白天苏芷都在艰难地跟着老师的节奏走,她原本还在担心吴树山会来找她上次缺席北川大学宣讲会的麻烦,结果也一天没见到吴树山人。
说是请了几天假,暂时不会回来。
晚上九点下了晚自习,司机的车还和昨天一样等在校门口右边,苏芷上了车,照例和司机说了谢谢。
轿车一路顺畅地行驶进了程怀瑾居住的小区,这一次苏芷才看清了这个小区的名字——君苑。
苏芷下了车,在门口按响了门铃。李阿姨很快就来开了门,“回来啦,苏小姐。”
“嗯,阿姨。”苏芷应了一声进了门。书包里的东西重而沉,她把书包先放在脚边,弯下身子去解鞋带。
后背坐了一整天,弯下去的时候有明显的酸胀感,苏芷整个人蹲在地上,动作缓慢。
“哟,你家小姑娘回来了?”
忽的,一个略显轻挑的男声从客厅的方向传来。
苏芷偏头看过去。
客厅里走出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身型瘦长挺拔,穿着一件深咖色的衬衫。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里还点着一只烟。
他脸上展着过分明显的笑意,然而也显得轻浮。
因为没有诚意。
“回来了。”又是一声。
程怀瑾也从客厅走了过来。
苏芷这才发现,客厅并没有打开大灯。
昏暗柔和的一团光线,照着程怀瑾的半边侧脸。
他比身旁那个陌生的男人还要高,此刻安静地看着她。
一种过分熟悉的感觉顿时冲上脑门,苏芷一把把鞋脱下,然后拎起书包就直接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不小的一声“嘭”响,听得出来关门人急促的躲藏。
江哲瞪圆双眼,半晌,哈哈大笑了起来。
转身去看程怀瑾:“二哥,你是不是虐待人家小姑娘了?这么害怕你?”
江哲揶揄地笑个不停,程怀瑾偏头看了眼李阿姨:“去看看怎么回事。”
李阿姨应了一声,便朝卧室走去。
两人又重新坐回了沙发上。
江哲浑身舒坦。
“把烟熄了。”
江哲愣了愣,立马摆手同意,“听二哥的。”
他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手指轻按着熄灭的烟头,声音漫不经心:“很漂亮。”
“很漂亮的女人。”
程怀瑾斜睨了他一眼,“江哲,该说的我已经和你说了。”
“当然,二哥。”江哲笑了笑,“十七岁,我懂。但是我用我阅历丰富的眼睛评价一下,很漂亮的女人。”
“骨相和皮相都上等,再长两年,更好。”
程怀瑾动了动手腕,垂眸看了眼时间,“送你走。”他说着就起身要让江哲回酒店。
“诶,二哥,你这人,”江哲被拉着不得不起了身子,“小姑娘一回来就赶我走,合理吗?”他一边被迫着往外走,一边目光往苏芷刚刚进去的房间看着。
“在北川住几天玩够了就回家。”程怀瑾拿了车钥匙和江哲一起往车库去。
江哲摇摇头,“那里不是我家,这里才是。”
“那里不是你家是谁家?”
“老头家,老女人家,还有那个江妍月的家,反正不是我的家。”江哲执拗得很,一屁股坐上程怀瑾的副驾。
程怀瑾没回他话,径直启动了车子。
最开始,江哲还说些个无关紧要的话。后来,也湮了声响。刚刚的嬉笑模样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车子开到酒店楼下的时候,江哲忽然把头转了过来。
“二哥,你知道她刚刚为什么忽然跑回房间吗?”
突如其然的,他重新提及苏芷。
程怀瑾偏头看着他,他目光里有某种想要起伏的情绪。然而,却也只是淡声问道:“为什么?”
江哲笑了笑,“那次回家,我第一次看见江妍月和她妈坐在我家客厅,我也是这么跑进卧室的。”
“情况也许并非完全相同,但是,我理解她。”
“二哥,你也是,对吗?”江哲眼睛久久地看向程怀瑾。
“你晚上喝多了。”程怀瑾说道,“自己下去,我不送你了。”
江哲眼睛轻轻地眨了两下,笑了一声,“二哥说什么就是什么。”随后便反手关上车门。
程怀瑾回到家的时候,李阿姨正给苏芷送完茶水出来。
他站在门廊处,一边把外套脱下一边听李阿姨说道:“刚刚我问了,苏小姐是怕打扰到你会客,所以才着急进房间的。应该是从前在人家家里住过,应激反应就往房间里冲了。看着怪可怜的。”
程怀瑾轻轻朝苏芷的房间瞥了一眼,淡声道:“知道了。”
李阿姨便也不再作声,拿着程怀瑾的外套就往楼上去了。
男人把车钥匙放在了柜子上,穿上拖鞋就要往里面走。然而,一种莫名的、沉重的情绪却像一只不肯松手的触角,不知何时缠上了他的脚踝。
——“二哥,你也是,对吗?”
江哲转过脸来对他说的话模糊地在他的脑海重播。
程怀瑾的脚步放缓了,而后,他转身朝苏芷的门口去了。
很轻的两下敲门声,他侧开身子说道:“我是程怀瑾。”
很快,苏芷打开了房门。
她仍是刚回家时的装扮,房门全开着,程怀瑾转过身子来看见桌子上的台灯还亮着。
苏芷没有先开口。
明亮的灯光下,她瞳仁显得更加的黑而亮。
程怀瑾记得,他外婆和妈妈都有一双浅棕色的双眼。外婆常常在看见他的时候,几分玩笑地说他那双黑色的眼睛不好看,像极了他那个高攀的父亲。
可是,苏芷那双黑色的瞳仁却像是刚刚洗净的黑葡萄,水亮而又灵动。
她没有说话,但是他觉得仿佛听到了声音。
苏芷右手一直紧紧握在门后的把手上,沉默的一刹,她与程怀瑾同时开口:
“对——”
“以——”
苏芷后脊忽热,“你先说。”
程怀瑾看着她:“以后家里来客人不必躲。”
苏芷错愕地望过去。
男人往后轻退了一步,仿佛已经打算要离开:
“你是住在这里,不是寄人篱下。”
他语气淡的像一缕黄昏时刻的烟。
苏芷此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专门过来和她说这些话。
可当她准备开口再问的时候,却只看见了程怀瑾的背影。
笔挺而又清隽。
消失在了客厅的尽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