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的根茎
程怀瑾没再等苏芷的回答,他或许知道,他并不能等到什么回答。
大门阖上的瞬间,空荡的客厅里瞬间失去了那股占据上风的压迫感。
而苏芷却并未能够就松懈地喘一口气。
因她此刻站在这里。
陌生而又未知的空间仿佛在从上而下地打量着她,李阿姨也没有再要为她收拾行李,只是静静地站到了一边,等她的下一步决定。
“…李阿姨,”苏芷终究还是开了口,“可以麻烦您带我去卧室吗?”
她急于藏身在一个狭小的、密闭的空间里,好冷静下来,重新捋一捋头绪。
李阿姨立马热情地笑了起来,“好的,苏小姐,您请跟我来。”
她小步地走到了苏芷的前面,带着她往程怀瑾刚刚指过的那间卧室走去。浅灰为主色调的极简卧室,李阿姨推开门之后,便回头同她细声介绍道:
“苏小姐,这是您的卧室,洗手间也在里面。”
“您的行李箱我帮你放在衣柜里了,苏小姐到时候如果需要我帮忙整理,直接喊我就好。”
李阿姨脸上的笑容始终和善,苏芷不知道,她刚刚是否听到了苏昌铭和程怀瑾的全部对话。苏昌铭的谄媚与变脸,以及她刚刚的挑衅,李阿姨是否全都听到了心里。
只是,她脸上却没有任何的鄙夷,尽管程怀瑾根本不在这里。
说实话,如果李阿姨此时就转身离去把她一个人尴尬地丢在客厅里,或者假装不经意地嘲讽她两句,苏芷甚至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态度继续恶化下去。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苏芷并不是什么需要认真对待的对象。
可她只是耐心地站在这里,认真地问询苏芷的意见。
苏芷嗓子干咽了一下,说了谢谢。
“我自己来就好。”
“好的,那我最后再打扰苏小姐一分钟,苏小姐有什么忌口或者喜欢吃的吗?可以现在告诉我,或者以后想到了慢慢说也可以。”
像是真的以为苏芷会长久地住在这里。
这种想法让苏芷心里倏地又跳起了一小簇火,顺着食道灼烧。她连忙说道:“不需要。”
而后又补充道:“叫我苏芷就行。”
李阿姨笑了笑,“叫您苏小姐是家里的规矩,我不能随意更改。我先不打扰苏小姐收拾,有事随时叫我就好。”
轻轻的一声“咔哒”,卧室终于只剩下了苏芷一个人。
她眼睛看着那扇阖上的房门,确定此时此地,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她了。
情绪慢慢地从被压制的心底向上蔓延,而后,铺天盖地。
苏芷记得,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她第一次被送到乡下的表姑妈家。狭小的一间卧室,只有一张铺着床板的小床。
苏昌铭甚至没有把她真的送进屋子,他嫌地上刚刚下过雨的烂泥会粘在他的皮鞋上。
表姑妈便只敷衍苏芷说晚上睡觉的时候再帮她铺被子,可是苏昌铭走后,苏芷等来的只有一床散发着浓烈樟脑丸气息的被褥。发黄的绳子捆着,丢在她的床头。
而此刻,她站在这间宽敞明亮的卧室里,心里却又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寄人篱下的被抛弃感。
又一次的,她被人随意地抛弃。
从前努力装乖讨好所有人,最后还是被送走。如今再怎么叛逆惹事,也引不起苏昌铭的半分注意力。
苏芷不知道该怎么办,那种常年被送来送去、毫无准备地回到家里就发现自己的东西被打包装箱的被抛弃感,这么多年一直折磨着她。
像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被人反复地揭开、流血,而后化脓。
安静的卧室里,她身子的温度随着情绪上升。
许久,才又慢慢地冷了下去。
苏芷坐在单人沙发的边缘,从书包里拿出了手机。
她想再发条消息同苏昌铭确认一下。
因程怀瑾出门前对她说的那番话。
——“他们已经走了。”
他仿佛并不在乎这些话语有多么的直白、刺耳,将他以为的“真相”说出来,彻底摧毁她的念想,才是他的目的。
手机屏幕被苏芷一下又一下按亮。
她却终究没有发出那条消息。
李阿姨再次来敲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
苏芷开了门,李阿姨才发现那只箱子还是完整地立在衣柜里。她并没有多问,只说先生回来了,喊苏芷去吃晚饭。
苏芷吸了口气,正要把自己酝酿好的拒绝说出口,李阿姨像是提前知道般的,在她之前说道:“程先生有话和你说,你今天刚来,出来熟悉熟悉环境也是好的。”
完全无懈可击,她的话语里那种真挚的关心。
苏芷根本无法对她产生任何的恶意。
而那个罪魁祸首却好像一直可以这样四两拨千斤般的轻易控制她的行为。苏芷感觉被人拿捏在手里。
她寂了片刻,点了点头,“好。”
李阿姨立马笑了起来,领着她穿过了诺大的客厅,来到了餐厅。
程怀瑾正站在吧台处给自己倒水,他已经换上了一件烟灰色的衬衫,袖口像是下午第一面时,整齐地挽在修长有力的小臂上。
餐厅的灯光照在他的皮肤上,有种冷寂的月光白。
随着他喝水的动作,在流动。
苏芷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整个人竖起了戒备的情绪。
“你有什么话?”她语调很冷,像是又变成了那个反呛他多管闲事的女生。
程怀瑾把倒好的另一杯水放到了离她近的餐桌那边,“吃晚饭。”
“这句话李阿姨已经和我说过了,你想说的是什么?”
程怀瑾这下停了动作,抬眼看着她。
她还穿着那件白色的衬衫和灰色的校服裙,一头黑色的长发散在身后,与皮肤形成强烈的反差。
尤其是在她面色失血的时候。
比如下午他出门时看到的最后一眼。
程怀瑾伸手拉了椅子坐了下去,淡声说道:“今天晚饭不吃,是不是明天早饭、午饭、晚饭也都不吃。我问清楚,好让阿姨别白做准备。”
一如既往的,直白而又刺耳。
“我没说我不吃晚饭。”苏芷看着他,直接拉开了自己那边的椅子。
她偏偏不让他如愿。
几不可闻的一声笑,程怀瑾目光不再落在苏芷的身上,他侧身请李阿姨帮忙上筷子。苏芷这才又意识到,她又被他精准地拿捏了。
恼意腾地升起在她的胸膛,可她本来也无意要给程怀瑾留下什么好印象。
没有必要,而她实际上也不愿意。
和李年扯上关系的人,苏芷都觉得根本就是无可救药。
一桌精致而又丰盛的晚饭,李阿姨安静地上完菜后,就阖上餐厅的房门退了出去。苏芷身体逐渐变得僵硬,她动作缓慢,控制着让自己不要出错。
可这间宽阔明亮的餐厅里,空气仿佛被人抽吸殆尽。苏芷觉得胸腔微微地发痛。
他其实没再说过任何的话了,甚至没再抬头看过她一眼。
苏芷手指紧紧地捏住那双通体剔透的筷子,迟迟没有动作。
她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她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人吃饭。
她应该要对面前的这个男人感恩戴德的,不是吗?
感谢他给了她一个可以容身的去处。
可是她做不到。
苏芷觉得鼻头发胀。
她明明根本都还没接受被丢下、被抛弃,怎么就能这样顺理成章地去感谢他。
她做不到。
压抑的餐厅里,只有程怀瑾极为安静的吃饭声。
不一会,他放下了筷子。
径直走出了餐厅。
一晚上,苏芷难以入眠。
她只从行李箱里拿了一套换洗的衣服。
卧室里的窗帘没有被完全拉上,莹亮的月光静静地卧在她依靠在角落里的那只黑色箱体上。
苏家那么大的别墅,属于她苏芷的,永远都可以被放进这一只小箱子里。所以齐美玉熟悉得很,如何叫她立马离开,只要把她的东西全都塞进这只小箱子,她就可以轻松地被送走。
苏芷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只箱子,视线慢慢地模糊。
梦境里,有汹涌的浪。
腐烂的根茎,一碰就断。
早上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
苏芷迅速地洗漱完毕,然后将昨天洗了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进了行李箱。
被子恢复成原状,她从早上六点开始就坐在卧室一角的姜黄色沙发上,行李箱靠在腿边。
手机里,有言希昨天半夜发来的消息,她和阿正偷偷谈恋爱,总是喜欢聊到半夜。
大概是昨晚结束后,放心不下苏芷,才问她:怎么样了。
苏芷早上的时候才看到。
怎么样了,她也不知道。
一早上起来,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呼吸都觉得难以通畅。
十点的时候,李阿姨来敲了门,大概是怕打扰她睡懒觉,又怕她不好意思出来主动吃早餐,才掐着十点来敲的门。
卧室门一开,除了苏芷换上了一套新的短袖和牛仔裤,屋子里仿佛从没有人住过一般。
“苏小姐,现在吃早餐吗?还是弄点小点心垫垫肚子,中午再和先生一起吃午饭?”
苏芷飞快地摇摇头,“不吃,我不吃。”
“一天都不吃吗?这样身子会不会受不住?”
苏芷仍是摇头,“我爸爸一会……”她话说到一半,脑海里又想起了程怀瑾昨天的那句话,只觉得呼吸更加凝滞,声音也跟着变得短促而微小:
“我有可能会出门吃饭。”
李阿姨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那我给你拿点小点心吧,饿了就先垫肚子,不吃也没关系。”
她说完便离开了卧室。
很快,一份精致的草莓纸杯蛋糕和一杯鲜榨果汁就被送到了苏芷的卧室里。
她又重新坐到了那张沙发上。
漫长而又煎熬的等待。
好像回到了昨天下午,她坐在那间阴湿潮热的前厅里。
前台小姐说李年不会出来的,她就真的没等到。
程怀瑾说苏昌铭不会来接她的,苏芷不相信。
原本打算给言希回的消息,字还没有打完,她又熄灭了屏幕。
只是静静地坐着。
后来,李阿姨又来问了一次午饭,苏芷还是没有出去。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
盛夏的黄昏,层金泼染。草地的绿色降低到了宜人的饱和度,碎金点缀其间。
苏芷最后一次点开手机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
她手指开始发冷,应该是因为这屋子里从未停止过的冷气。
七点半,外面又一次响起了敲门声。
规律而又有力道。
程怀瑾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开门。”
片刻,卧室门从里面被打开。她脸上有似曾相识的、血色褪去的白。
乌黑的头发落在她圆润薄瘦的肩头,只有那双眼尾挑起的狐狸眼仍固执地抬起,看着他。
“打电话了吗?”程怀瑾问道。
“什么?”
“不是在等吗?还没等到的话打个电话给你父亲。”男人站在门外,他身形高大而挺拔,苏芷此时仰望他。
第一次,这样近地看着他。
她这才发现,他细长深陷的双眼皮褶有种寡然而冷淡的意味。毫无波澜的神色里,却是有种强烈的疏远感。
像是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那种无法看透的迷瘴感。
苏芷定了定神,开口道:“我发消——”
“——打电话给你父亲。”
程怀瑾替她做了决定。
男人目光始终平静地落在她的身上。
苏芷却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风鼓起的风筝,而他朝她递出了一把刀。
要她亲自试一试,他说的,到底算不算真。
一整个下午,被反复点开电话号码,苏芷终于拨了出去。
“应该会被挂断,他常常不能接电话,所以我说发短——”
可她尚未说完为自己、为苏昌铭找补的话语,电话的那头,响起了一段干净的女声: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稍后再拨。sorry……”
一瞬间,恐慌像是夏日的暴雨,劈头盖脸地砸向了苏芷的心间。她几分仓皇地看向了程怀瑾,只见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放在苏芷的面前。
点开消息,有一条署名“苏昌铭”的信息:
程先生,我和我太太今晚就飞美国了,下次您和家人来美国,我们一定好好招待。
消息的最下方,时间显示为昨晚十一点半。
被风鼓舞在空中的那支风筝,终于破开了一条再也无法缝合的伤口。刺骨的寒风从中而过,风筝剧烈翻滚着,坠向无底的深渊。
灯下,她嘴唇也显现出一种脆弱的浅红色。纤长的睫毛轻颤着,闭上,又睁开。
苏芷抬头看着程怀瑾。
这下他到底该有多么满意。
看到她这般愚蠢而又无能为力的模样。
可她指甲紧紧地掐进手心,却看见程怀瑾只是将手机收进了口袋里,然后往后退了两步。
淡声朝她说道:
“出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