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阴影(一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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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付云归没忍住,看了看晏久初。

后者正面无表情地坐在垫子上,身上裹着燕尾青的披风,上一回见还肉嘟嘟养的很好的脸颊清减了不少,整个人都显得病弱又单薄,一双杏眼盯着车内的矮桌一角,出神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里的静谧超乎寻常,街上的喧嚣也入不了谁的耳,付云归在冗长的沉默过后,平静地开口:“阿九为何要救我?”

“不想救你。”晏久初沉闷地回答着,也不看看他,“是大长公主求着我救你。”

“求你救我,你就答应了?条件是什么?”

付云归既了解自己母亲的为人,也了解晏久初的想法,两人一定是达成了什么共识。

“如你所愿,我想起来了。”晏久初深吸一口气,忽又放松下来,“阿辞哥哥,我想起来了。”

她将脸转向付云归,没有错过他那一瞬间惊愕的表情。

“你说什么?”

付云归呼吸不禁慢了下来,蜷在身旁的五指越握越紧,不可抑制地想要掐上晏久初的双臂,摇着她问个明白。

“我说,我想起来了。”晏久初不带一丝的玩笑,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想起来我当初是怎么落水的了,也想起来当初是怎么缠着你的了。”

“所以我才要死活赖上你的马车,跟你去见皇上,去见史太妃和陈晁,我会把一切都说出来。”

她心如止水,将一切都说的轻描淡写,“所以你满意了吗,阿辞哥哥?这是你想要的结果了吗?”

“阿九……”

付云归不满意,一点都不满意,他只觉荒诞,他从前有多希望晏久初清醒,现在就有多后悔。

他究竟凭什么,凭什么要把自己的痛苦强加在晏久初身上,凭什么要她去承受这些无妄之灾。

“大长公主跟我同意了,只要我把你救出来,就立马送你去临安,这些事情过去之后,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吧。”晏久初不知该拿怎样的情绪去面对他,只最后珍重道了一声,“阿辞哥哥。”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替我做这样的决定?”

付云归忍了一路都没叫自己碰她,听到她这话,却实在忍不住,扑过去紧紧抱住她。

“凭什么,我不会走,我宁愿回大理寺行刑,我也不会走,要走你跟我一起走,你跟我一起去临安,是你要到我身边来的,你不能只让我一个人走……”

他逐渐逐渐语无伦次,知道晏久初大病初愈,也不敢用力抱她太久,只松松垮垮将人环住,脑袋搁在她肩窝处,无论如何不肯放。

“可我不想再见到你了。”这样暧昧的动作,晏久初却压根没想过挣扎,自清醒到现在,她内心都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拥有完整的记忆,站在上帝视角看到了一切,她突然就释怀了。

她那么努力去喜欢他,可却抵不过他想要替人翻案的心思,几个月前是这样,几个月后的中秋,还是那样。

他不惜逼着她去回忆那些痛苦,叫她忍不住痛哭流涕,即便知道她很难受,他还是想要翻案。

这样的男人,她要来究竟做什么?

折磨自己吗?

“我相信我在你心里,可能是有点位置了,可是一定抵不过别的事情重要。”晏久初食指揩去一点泪花,嘴角扯了扯,“如果我说,现在去给周家翻案,去给云南王府的清白作证,会让我很痛苦,你会放我走吗?”

“阿九……”

“你不会的。”晏久初干脆地替他回答,“你跟我哥哥那么多年的交情,不还是可以一把把我吓进水里吗?我跟你才多久的交情,世子哥哥何必那么在乎我的感受。”

“不是,阿九,不是,我……”付云归颤着唇,想要说出口的辩解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他想说,不是周家,不是为了周家,只是为了他自己,是他自己的心魔在作祟。

“世子哥哥下去吧,京兆府到了。”

马车已经在两人的交谈中悄然行驶到了京兆府门外,晏久初推了推他,自己先行下去了。

京兆府衙门里,夏侯瑜正等在堂内,翻来翻去那些案卷,有些地方始终摸不着头脑。

听到脚步声,他还以为是付云归来了,抬头一看,付云归来是来了,先撞入他眼帘的,却是走在前头小小一只的晏久初。

“昨日刚听闻阿九醒了,没想到今日就能出门了?”夏侯瑜错愕一瞬,旋即惊喜不已,“身子可有好些?快别站着了,先过来坐吧。”

堂内只夏侯瑜屁股下有一把座椅,他赶忙起身让位给她。

“多谢夏侯哥哥。”

晏久初浅浅点头过去。

夏侯瑜亦点了点头,走到后头紧跟着进来的付云归身前,拿卷起来的卷宗敲了敲他的肩膀,低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把阿九带来了?”

“刚从大理寺出来。”付云归简短道。

“你们那案子今日开审?”

京中还有哪个有点门路的人不知道临安王府的世子因为涉嫌谋害晏家县主被抓的?夏侯瑜如今见两人不仅好好的,还一前一后到他跟前来了,心中难免颇多诧异。

“阿九没告你要害她?”

夏侯瑜何等人精,知道凭晏侯夫妇的脾气和疼女儿的程度,不把付云归告到脱一层皮是断不可能会罢休的,如今这般,便只能是晏久初自己出面救了他。

付云归也承认,“告了,但是也替我辩解了。”

“这是为何?”夏侯瑜捅捅他的手肘,“莫非是阿九真喜欢上你了,舍不得你受刑?”

付云归抿嘴,“不喜欢。”

“不喜欢还救你做什么?”

“我记得你叫我过来,是为分析案子的吧?”付云归不快地扫他一眼。

“哈哈哈哈。”夏侯瑜干巴巴地笑了两下,收起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将手中的卷宗塞给他,“你看看,现如今能找到的证据就这些,各处散乱没个总的头绪,交给刑部也不好处理。陆酌前几日走了,其中有不少还是他搜集起来给我的,看来他也是恨毒了这死太监啊。”

何止是陆酌恨,他也恨。

付云归攥紧那份卷宗,抬眸看向坐在京兆尹位上新奇不已的晏久初,道:“阿九也是证据。”

夏侯瑜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证据?”

“当年阿九在御花园落水,是有人把她扔下去的。”

夏侯瑜闻言大惊,“你不会告诉我,正是那姓陈的吧?”

“你问阿九。”

付云归沉下去的眼神叫人捉摸不透,“我也不知道她落水前究竟看到了什么。”

九月中旬的这一天,上京的朝野上下突然震了一震。

满京城都知道的忠义侯家那个六岁痴傻的女儿,突然出来指控自己当年在皇宫御花园内落水,是因为听到了当时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陈晁和史妃在假山下密谋陷害云南王周臣严。

陈晁将其敲晕之后,将其带至忘忧亭处抛湖,致其一朝痴傻多年。

与其一同出来指控的,还有大理寺少卿付云归呈上的种种证据——云南王事出前后,青州史家一直有派人以寻药之名盘桓在云南,而派去云南暗中巡察的御史左春生,也一直都是陈晁一党,包括后来上位接管云南地区的宁州都督,与陈晁暗中也有颇多书信往来。

“左春生当年倒的确是陈晁一句话提上去的,可这就能断定他是陈晁一党了?”

“傻了,左春生若非与他走的近,他死了之后,他女儿怎么就会落到他手里了?听说,原本那左娇娇寻陈晁是求庇护的,谁晓得就被算计上花轿了。”

“青州知府姚家那女儿要去给西南王当王妃,不愿意,求到史家头上,给了不少好处,史家就叫史太妃帮忙,跟陈晁串通,把两人女儿给调包了。”

“乖乖,那此番可是他自己自投罗网。”

“谁说不是,一个老太监,管天管地,还敢管到西南王府头上,得亏西南王府那世子已不在京城,不然照他那性子,可不得把人抽筋扒皮了。”

“可是奇怪,史太妃好端端的,跟陈晁搅在一起做什么?”

“孤陋寡闻了吧,那史太妃是青州史家的人,陈晁他老家不也是青州?听说那老太监没进宫前,两人可能还有一段呢。”

“可别是为了一个女人进宫当太监?”

“那自然不可能,陈晁进宫比史太妃还早两年呢,具体怎么搅和到一块儿,除了他们俩自己,还有谁能明白?”

两个刚得知消息的官员你一言我一语,边低声讨论着边从宫里头出去,身后的红墙黄瓦间,有一抹素色黑灰的倩然身影,进了素来沉闷的居正殿。

付玄卿正坐在书桌后头,看着施施然进来的史贵太妃,默默无言。

“见过皇帝陛下。”

史青瑶直着身子,腰也不弯,就这么向付玄卿念了一句,以作礼数。

付玄卿将他们大理寺和京兆尹还有刑部联合呈上来的卷宗扔到桌上,“史贵太妃还有何言?”

史青瑶的神情岿然不动,“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承认,我有错,陈晁也有错,可是错处最多的,难道不是你的好父皇,那位高高在上的先帝吗?”

付玄卿微微蹙眉,“这里是居正殿,由不得太妃放肆!”

“放肆?”史青瑶突然笑了,“皇帝怕是不知道放肆两个字怎么写吧?从小被你那生性多疑的父皇管着,怎么,你知道如何才叫放肆吗?”

“放肆是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跟陈晁搅和到一起,放肆是我借他的手把云南王周臣严拉下马,放肆是那么多年,你的那些手足兄弟,在我吹的枕头风下,足足没了大半,放肆是即便我有罪,我也绝不会在这里跟你低一下头。”

“皇帝手里还有多少关于我的事情?肯定不止跟陈晁的这几件吧?”史青瑶笑的坦然,“你把我留到现在才处置,为了什么?为了我当年没有算计到你头上,放过了你的恩典吗?”

付玄卿双手重重拍在桌上,青筋暴怒,身子前倾,是山雨欲来时的狂风之兆。

“你这个疯女人。”他咬牙道。

“我当然是个疯女人了。”史青瑶浑不拒绝这个称呼,甚至一步一步解剖道,“可我是怎么疯的?皇帝陛下,我不是被你那好父皇逼疯的吗?他既然早就没有让史家女儿有孕的打算,那为何还要把我召进宫来?他一边宠着我,疼着我,一边又给我灌一壶接一壶的红花,这样的日子谁不疯?”

“在他身边那么多年,难道被逼疯的只有我一个人吗?皇帝你自己不也深受其害吗?十四岁就因他的猜忌被贬到燕州的滋味如何?一个人孤苦伶仃,连母亲死了都不能回来看一眼,那种滋味又如何?你怎么还没有被他逼疯呢?”

“还有如今云家那位国舅爷,好好一个状元郎,谁不知道的名满上京,学富五车,偏偏一句太过好看,就把他降为探花,真的只是因为太过好看吗?真的不是忌惮他云阳侯府他日成了气候会辅佐你威胁他吗?”

“他这一辈子谁没有在防?你以为临安王府屯不了兵,他就会放过他们一家吗?你以为他在付云归一出生时就封他做世子,真的是在为他们家好吗?”

“云南王府的质子受苦,西南王府的质子受苦,他临安王府的凭什么又能过上好日子?”

“疯言疯语!”

付玄卿捶着桌子站了起来,忍耐即将到头,却又冷眼看着她,看她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如他所愿,史青瑶果然还有不少话能说:“是不是疯言疯语皇帝你自己心里清楚!你知道,当初云南王府那小孩被你父皇绑走的时候,付云归在哪里?他在重华宫里,他跟那西南王府的小孩一起,被陈晁绑在重华宫里,亲眼看着云南王府的质子被一杯鸩酒毒死,他是眼睁睁看着他死的!”

“你以为陈晁为什么要把他们绑去重华宫?要不是皇帝授意,陈晁如何能这么干?”

“他要他们亲眼看着他死,要他们看到胆敢威胁到他,就是这样的下场!他既封付云归做世子,又要把他逼到心理扭曲,他谁没有算计到?他谁都算计到了。”

史青瑶言及此处,已经彻底扔下了所有的包袱,在居正殿内泰然踱着步,脸上还挂着微笑。

“所以啊,他这样的人,我算计算计他的朝廷,算计算计他的儿子,又怎么了?难道天底下就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吗?!”

付玄卿眸色冰冷,盯着这个死到临头什么都不怕的女人,一时竟说不上来话。

他本只想同她对峙,将她这些年做过的事都一一清算,叫她幽闭冷宫一辈子,孰知她的嘴里竟还有这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难怪,难怪父皇死后,云归就一直想着给周家翻案,明目张胆地从刑部和大理寺调各种卷宗去查,他当时看他的那股劲,还以为他只是单纯不忍心周珩枉死,想给他正名,现在想来,他只是逃不过自己的心魔。

周珩原来是他眼睁睁看着死的啊。

父皇要把他逼疯,要叫他做不得好人,要让他坐上临安王的位子之后,一旦对朝廷有了威胁,朝廷能立马师出有名。

还有陆酌也是,他们不用跟周珩一样去死,可是他们要眼睁睁看着周珩死,要一辈子以此为戒,不敢过界半步。

所以陆酌干脆破罐子破摔了,皇帝要他做恶魔,他就做给他看,怎么放肆怎么来,怎么嚣张怎么来。反正西南王已经这么烂了,皇帝要师出有名,早就有名了,他根本不用给西南王府留面子。

可是付云归不可以,他要一步步走的小心,一步步控制自己,不要堕入深渊,不要成为跟陆酌一样的恶魔,他不能毁了临安王府的声誉,不能让皇帝抓到他一丝把柄。

他小心翼翼地活了十几年,所有人都觉得临安王府的世子,是个挑不出错的人,是个方方面面都完美的人。那是因为他根本不敢出错,但凡行差踏错一步,他都怕自己再也拉不回自己了。

那样压抑地过了十几年,所以先帝一死,他就爆发了,他要把从前埋在心底里,不敢说不敢做的那些事,统统都做一遍。

他有时候,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了,他看自己像个疯子,却又时时刻刻警告自己,不能成为陆酌那样的疯子,他只是想要找出真相,想要给自己的过去一个交代。

可他还是做了跟陆酌一样会做的事,他把晏久初带进深渊里了。

他为了不让自己痛苦,一股脑将晏久初祸害了。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都是他的私心在作祟,是他贪心,是他想要走捷径,想要尽快摆脱这一切,他不想叫自己越来越疯,可是他快把晏久初逼疯了。

所以陆酌一点都没说错,哪里只有他一个人是魔鬼,他分明跟他,是一模一样的人。

从小到大的阴影,他们没有一个人能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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