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歆如何也没想过会是这事儿,险些以为她听错了,但太子的神色又昭示着并非是她的错觉。
一时间,容歆竟是也有些无言。
太子寻常在外,无论面对多少朝臣,从未这般紧张尴尬过,见姑姑不出声,忙道:“胤礽知道所求突然,您拿不出也无妨,不必愧疚……”
容歆回过神来,问:“您要多少钱?”
太子攥了攥扇柄,回道:“暂且想要备下一万两,姑姑若能借我五千两,剩下的我……”
“一万两,可以。”
“什么……”太子原想说剩下的五千两他自己想办法,就听到姑姑的话,再一次确认道,“您是说……”
容歆点头,“回头我便去整理,我的私房加上娘娘两个嫁妆庄子这些年的盈息,一万两我都给您筹齐。”
其实近几年各种天灾,庄子上没多少盈息,但太子不看账簿是不会知道的。
而容歆这些年几乎没有花销,再加上齐嬷嬷先前给她留下的钱财,一万两几乎是她所有能动用的银钱了。
“倘若不够用,还有不少主子们赏的物件儿,那才是值钱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也能换不少钱,您的钱莫要动,万一有个急用,省得捉襟见肘。”
太子闻言,感动又自责道:“姑姑,是胤礽没用,竟还需得您拿体己出来。”
“您如何会没用?您是太子,若想要钱,有的是人送过来,只是您不愿要罢了。”容歆眼神极柔和,“您定是要做正经事,我理当全力支持。”
“谢过姑姑。”太子此时也不再像张口前那般窘迫,平和道,“胤礽先前归拢了私产,实在是能拿出的现银不多,所以才请姑姑暂助我一时,待日后我宽裕便还予姑姑。”
容歆则是十分大方道:“您何必与我见外?不必还。”
“当然要还,否则胤礽与强盗何异?更何况您还有父母弟弟,以后也可将钱留给侄子们。”
容歆却淡淡道:“他们这些年已经沾了您不少光,天降一笔横财于他们不见得是好事,倘若移了性情,反倒是祸害。”
如果本来容誉容敬兄弟两个是要踏踏实实努力生活的,因她这一笔钱财堕落,不如不给。
可即便她如此说,太子仍然坚持会还钱。
“随您便是。”容歆也不纠缠于此,转而问道,“殿下可愿意告知我,您用这么一大笔钱是要做什么?”
太子抬起扇子,扇骨蹭了蹭鼻子,道:“这是预备等大哥回来,给他的补偿。”
“给大阿哥的?您不是说抄家是肥差吗?”难道不够赚吗?还需要太子补偿?
容歆是真的不懂了……
“咳。”太子难得表现出几分对大阿哥的内疚来,“此次暴动,踹匠人数确实不足为患,恐怕大哥到达时,官府早已镇压完毕。”
“您不是说可借机查出官府背后与商户之间的勾连吗?”
“我是说过,但此番我的目的并非在抓贪官污吏,而是挑起事端,将事情闹大,越大越好。”太子笃定道,“如若地方官员相互推诿,拖延时间,以大哥的性子,必然大怒。”
那太子的目的便达到了。
容歆也算了解大阿哥,但太子如此做……“您可是有何打算?”
“我想借踹匠暴动推动新的商法制定,关于雇佣,关于薪酬,关于再发生类似盘剥或者暴力事件之后如何惩治……越细致越好。”
容歆一听他说律法,下意识便想到“变法”二字,而历来变法便阻碍重重,且主张变法的人多数下场凄惨,忍不住便担忧道:“您可是想清楚了?万一触动太多人的利益,恐怕不好收场。”
太子冷静道:“八旗与江南士族、商户的利益皆有损耗,这是必然的。”
“您既知道,何不再仔细打算?”
“但如若我承诺日后更加重用汉官呢?”太子面色无波,“他们为求家族前程,定然愿意放弃一些小利与我做这个交易,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这个太子,名声比中原曾经的旧主乃至那朱三太子皆不逊色。”
太子何止是不逊色,如今这朝中,哪怕再偏颇的汉官,恐怕也无法否认太子的能力。
而容歆听得太子此言,顾不上惊讶,当即问道:“您派了人和大阿哥一同去?”
“大哥随行的人皆是皇阿玛点的,只不过经希自告奋勇前往。”
如果是经希,容歆便也不意外了,安和亲王岳乐有长子玛尔珲在朝中撑着,经希这个嫡次子更多时候显得尤为无所事事,但他一直在为太子做事。
安和亲王和玛尔珲恐怕知道,也是默许他如此的。
可容歆更担心的是,“您不怕此举教皇上得知,再以为您结交士族吗?”
几乎不用多想,这绝对是康熙不能忍受的,或者说他现在可以忍受,也早晚有一日不能忍受,那岂不是依旧走了旧路?
容歆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太子眼神平静道:“皇阿玛亦重用汉官,殊途同归。”
“这不一样,您只是储君而已!”
容歆此时的心情,比当时听到大阿哥收受卖官钱支持戴梓研制火器更加无法平静,大阿哥的行为尚且可说是随波逐流,太子此举则完完全全在刺激康熙的神经。
殊途同归……殊途同归……
容歆听着这样的字眼,浑身充满无力。
然而太子看着她,却道:“可是姑姑,伟岸如皇阿玛,亦要受各方压力,我如果永远做一个乖顺的太子,如何完成抱负?”
“我总记着您说过的,无论我做什么,都有皇阿玛顶着。他会原谅胤礽的,不是吗?”
这不一样……容歆心中仍然重复这样的话,越发的疲惫不堪。
“姑姑。”太子起身,走到容歆身前,半蹲下来,微仰头与她对视,“我知道无论如何您皆会向着我,我的目标不仅仅是帝位,而是四海升平、百姓安乐,我已经不能回头。”
容歆嘴唇动了动,良久,才问道:“您还做了什么?”
“晋商。”
“晋商?”容歆苦笑,“那时便已开始了吗?我是不是不够关心您?”
“姑姑从不过问我在外之事,是我未对您坦诚相待。”
容歆摇头,轻声道:“朝中之事,我无法帮您多少,自是不会要求您事事告诉我,我只是担心您……”
“其实没有那么早。”太子解释道,“当年介休范氏确实有意向我投诚,并且表示会支持我,只是我不缺权势,亦不缺钱财,态度便一直较为冷淡,但晋商若是支持我立法,再说服江南士族便更添一分把握。”
民间不会大闹起来,再有朝中太子一系的大臣,康熙又重视太子,这件事估计有八成会成……
容歆想到此,收紧的心渐渐松开些,无奈道:“如此,您是该补偿大阿哥,替您做事,还白跑一趟……”
“官场上多是官官相护,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哥若是真的以查抄贪官污吏养戴梓,恐怕会教人以为‘严酷’,进而得罪不少人,于大哥在朝中的名声也无益。”
太子手搁在容歆膝上,带着些许请求道,“姑姑,贪腐得查,但要徐徐图之,我本就不准备真的教大哥去作此吃力不讨好之事,您可千万要帮胤礽遮掩一二,否则大哥发起怒来,恐怕要掀了我这毓庆宫。”
容歆即便今日这般震惊,也从未怀疑过太子的品性,听得他还是为大阿哥考量过的,便更加确信太子仍旧是那个太子,只是长大了而已。
但太子所求,容歆无法保证:“大阿哥既是不傻,如何会毫无察觉?”
“只是无功而返,大哥不会知道其余事。”太子顿了顿,又道,“便是安和亲王一家,亦不知内情。”
“那您又确定大阿哥会收这钱吗?”
“姑姑的钱大哥定不会收,但我的便宜,大哥是一定要占的。”
容歆:“……”还真是。
也是她傻了,大阿哥但凡能教太子不痛快,绝对不会含糊。
民间百两就能买一处小宅子,损失一万两放在一般人身上,恐怕心口都得疼,太子的钱,大阿哥一定会收,恐怕还会收的极痛快。
容歆叹了一声,站起身,任太子的手滑落。
“姑姑?”太子怕她还是介意,眼中显出紧张来。
容歆起身才发现腿麻了,装作若无其事站在原地,对面前的太子道:“我得去为您筹备银子,还得准备探望大福晋的礼。”
太子面上这才舒缓了些,“谢谢姑姑。”
容歆摇头,“你呐,莫要再吓我,我便也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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