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颜独自来到书房,如释重负的出了一口气。
可不知为何,她隐隐有些不安之感,仔细思索良久却找不到原因……
秋菊点了二百两纹银寻了一个匣子包好,又将自己的体己钱拿出一部分装到荷包里,一并捧在怀中向春桃的房间走去。
“笃笃笃。”
“春桃?你在里面吗?”
“……进来吧。”
秋菊进了房间,见春桃正坐在床边抹眼泪。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她将匣子放在桌上坐到床边:“匣子里是二百两纹银连同你的身契……”
啜泣声戛然而止,春桃直勾勾的盯着秋菊:“你说什么?”
秋菊抹了抹眼泪:“殿下恩典,放你自由身,还给了你一笔安家的盘缠。对咱们这种家生儿的奴才来说,已经是做梦都不敢想的恩典了。”
春桃仍旧直勾勾的盯着秋菊,那双红肿的杏眼里看不出悲喜:“你说殿下打发我走?”
秋菊牵起春桃的手,犹豫良久轻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的脾气出去也好,免得以后出大乱子。到了地方带个口信儿来,让我知道你平安。”
春桃呢喃道:“我没做过吃里扒外嚼舌根的事儿,我若是做了就让我生大疔,从里到外烂透了!”
秋菊连忙捂住了春桃的嘴,眼泪汩汩流下,哀伤的说道:“殿下如今长大了,已经是大婚立府能独当一面的殿下了。我早都和你说过,不能拿从前那套去对待殿下。她是咱们的主子,咱们敬她,爱她、都好!就是不能再管着她,你偏当耳旁风。你以为……”秋菊没有说完,春桃却难得的顿悟了。
她苦笑一声:原来,殿下是烦自己了。
是啊,她如今长大了。
有了威仪,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奶团子,吃饭都要由自己喂的小人儿了……
春桃笑了,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原来是自己失了身份。
可自己呀,总是觉得殿下还小呢。
怕她受伤,担心她生病、絮絮叨叨了这么多年,终于招人烦了。
“秋菊姐姐。”
“我在呢。”
“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好,我去给你找辆跑长途的马车……”
“多谢了。”
春桃来到桌前,打开钱袋将里面的碎银子和几样首饰通通倒在桌上,又打开匣子:里面的银元宝码的整整齐齐,上面放着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纸。
纸上写了自己的生辰八字,落的是前朝的款儿,还有自己的小手印……
只要拿着这份身契到官府去,就可以消掉自己奴籍,以后就是个有身份的人了。
春桃却笑了起来,将无数家生奴才梦寐以求的文书撕了个稀巴烂……
秋菊叫了一辆宽敞的马车,车夫也是在官府备过案,专门走长途的老实人。
她又到大灶上为春桃准备了足够的干粮和水,找了两床全新的棉被,若干衣裳命人搬到马车上,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得了。
秋菊本想最后请示南宫静女一次,看看主子是否改变了心意,可走到正殿门口又折了回来。
春桃的性子已经不适合继续待在公主府了,虽然她们三人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在。但主子就是主子,怎么会允许一个奴才凌驾在自己之上?对自己的事情指手画脚的?
春桃离府并不是这一件事造成的,如果真是这样,自己也应该和春桃一起被打发了才对……
归根结底是殿下在心底已经厌烦了春桃,趁着殿下还念着几分昔日的情谊,对春桃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想通这里,秋菊擦干眼泪向春桃的院子走去。
“笃笃笃。”
“春桃,马车已经备好了,是时候了……”
里面却没有应答,秋菊又唤了几声便抬手推门,发现门从里面被锁住了。
“春桃,你别闹脾气了。快开门……”
无法,秋菊只好找来丁家,将房间的门撞开。
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一直穿到偏院。
齐颜正在案前练字“啪嗒”一声,一滴墨汁脱离笔尖坠到了宣纸上,落在刚写好的“忠孝仁义礼智信”上。
“忠”字被墨色浸染,失了字形。
齐颜的心头一跳,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
她丢下毛笔冲出了书房,向春桃的房间跑去。
秋菊受不住打击昏了过去,家丁手忙脚乱的将人抬到了院子里。
春桃的房门大开,几名家丁守在门口,一副惊恐又不知所措的模样。
“出什么事了?”
家丁跪到齐颜面前:“回驸马爷,春桃上吊了。”
齐颜的身体晃了晃,向门口走去。
春桃上吊了,用的是她腰间的那条土黄色的腰带,悬在正对着房门的那根主梁上。
齐颜站到门口,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有些旧了的绣花鞋,鞋尖冲着地面,两个脚踝软绵绵的。
地上散落着白花花的银子和碎纸屑,齐颜抓住门框缓缓地抬起了头。
春桃的面皮酱紫,舌头吐出、双眼暴突、正死死的盯着齐颜。
齐颜抓着门框,心口一窒。
春桃死了,悬梁自尽。
在出府的最后一刻,用这样的方式拒绝了南宫静女的“恩典”,用自己的生命喊冤,亦证明了自己的忠烈。
齐颜收回目光,抓着门框的手指隐隐发痛,变得冰冷。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当她选择踏上这条复仇路起,就注定了要踏过无数人的鲜血和尸体。
在手刃仇人之前,她需要杀死不知多少如春桃这样无辜的人,即便不必亲自动手,却依旧会有无数人要因她而死。
就好比这件事:她从未想过害死春桃。只想让她和秋菊离开南宫静女,她相信以南宫静女宽厚心慈的性子,定会给这两人一个好归宿。
她机关算尽,自命聪明、却忘了人性是永远算不透的东西。
她步步为营,自以为十拿九稳、却从没想过春桃并不是一颗棋子,她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她没有亲手杀死春桃,却用自以为高明的伎俩活活的将人给逼死了。
春桃的那双绣花鞋边沾了些泥土,在她死前的最后一刻,仍在不辞辛劳的为了这个公主府奔波着。
齐颜盯着鞋子上的凤尾花绣样出神:“复仇”从来都不是两个单薄的字眼。
这是用鲜血与生命来谱写,以堆尸成山去造就的罪恶和冤孽。
“找两个人把春桃放下来,抬秋菊下去休息。殿下那边我亲自去禀报。”
“是。”
四五个家丁强忍着心中的惧怕进了春桃的房间,在心中默默告罪祈祷,闭着眼睛抱住了春桃的尸体。
春桃的尸体被放到地上,齐颜迈过门槛进了屋子。
一位家丁正颤抖着手为春桃“瞑目”却被齐颜叫停:“我来吧。”
“驸马爷,这种晦气的事还是让奴才来吧……”
齐颜挤开家丁蹲到春桃身边,按开她的嘴巴将舌头送了回去,又按上了她的眼睛,在眼皮上揉了几下,春桃才得以“瞑目”。
春桃的尸首还没有凉透,触手仍有余温。
如果不是这酱紫色的面皮,还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闭上眼睛的春桃挤出了眼眶里的最后几滴眼泪。家丁们见了纷纷惊呼着向后退去,生怕春桃诈尸。
唯有齐颜还蹲在春桃身边,从袖中取出白色的绢帕抖开,盖住了春桃的遗容。
做完了这一切,齐颜默然的离开了春桃的房间。
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春桃的死必将会成为楔在她与南宫静女之间的一根刺,即便南宫静女不会怀疑自己、即便她过些时日与自己恢复如初,可这根刺会永远的钉在她们中间。
就像春桃的死一样,不可逆转、无法修复。
要么是自己走到最后,将南宫静女杀死。
要么是拖到东窗事发那天,自己万劫不复。
没有回头路了。
不,应该说:从乞颜阿古拉沦为亡国遗孤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没有回头路了。
齐颜洗过手来到正殿,门口的丫鬟深深地打了一个万福:“参见驸马爷。”
齐颜第一次没有事先通报,推开了正殿的门。
南宫静女正要发火却看到进来的人是齐颜,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是你啊。”
“殿下。”
南宫静女轻叹一声:“春桃走了么?”
“春桃她……”
“是不是又闹了?随她去!本宫这次定要把她打发了!”
“殿下。”
南宫静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站起了身:“出什么事了?”
“春桃她……自尽了。”
在来的路上齐颜本以为自己是无法面对南宫静女的,自己一定不敢看她的眼睛,甚至会露出心虚的破绽。
可事实是:她平静的禀报了春桃的死讯,泰然的注视着南宫静女,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从前的“动摇”难道只是错觉么?
原来自己的良心早就黑透了,刀枪不入犹如铁石。
……
依照渭国的风俗和规矩,像春桃这种连姓氏都没有的家生儿,又是这种不清不楚的死法,是不能停尸的。
不仅如此,还要将她的头发散开遮住容貌,再在口中塞满米糠。为的是避免污了主家风水的刁奴到阎王那里说主家的坏话。
即便是主家心慈最多也是赏一副草席,命人在天黑的时候丢到乱葬岗也就罢了。
南宫静女不仅为春桃准备了一副棺材,还命人给她换了寿衣、准备简单的殉葬品,灵柩就停在春桃的院子里命府中下人们吊唁。
这份于理不合的“恩宠”,却无一人出言反对。每个人都在执行着南宫静女的命令。
府中唯一一个胆敢“忤逆”南宫静女的人,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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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更新到了。
不瞒大家说,我从昨天更新完以后到刚刚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春桃之死要不要写。
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不管掉不掉粉,坚持自己的初心。
原因有如下几点:1,对春桃的尊重。我试着站在春桃的角度上去想了想,如果我是春桃,我绝对不会拿着200两银子,这样苟且的离开。
如果春桃就这么走了,那是她人物塑造的失败,如果她就这么走了,她从前有些莽撞的忠诚就变成了一场虚伪的笑谈。
她的死在齐颜和南宫静女的心里落下了重重的一笔,是人物的升华。
2,我要用春桃的死让齐颜明白,她将要做的是怎么一件事,她不是作者不能为所欲为,没有天帝之眼不能操控一切。春桃的死让齐颜认清自己,同时也鞭策她成长。
3,春桃的死让南宫静女成长,让她明白忠言逆耳,让她明白自己的话是可以杀人的。从前的南宫静女太干净了,她应该了解生命的沉重和许多无奈。
以上,谢谢大家。
一会还有一更,我始终坚信: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说实话我的性子太软,我是想放春桃一条生路的,但是我狠狠的问了自己的内心,我最开始决定写的是什么样的小说?
我是作者,我是可以让齐颜不杀一个无辜的人就完成复仇,但那真的对吗?
我不舍得这个死,不舍得那个死,到最后只会把自己的初衷写成一坨屎。那“情殇”这两个字不是成了笑谈了吗?
所以,对不起大家了。鞠躬。
感谢阅读,我稍事休息一会儿,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