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时从医院回到回春堂,是傍晚六点半左右。
天色已经暗了,早春的风还是冷,吹在身上冰凉冰凉的。
纪总蹲在门口的角落里,金黄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外面,见到他的车在对面停车位上停下,立刻就站了起来。
纪时穿过马路,走到门口,它蹭过去,黏着他喵喵叫了几声,撒娇似的。
“好了,乖,自己走。”纪时拍拍它脑袋,那么大一只猫,他可不愿意受这累抱着它走。
进了店里,没什么人,天都黑了,看病的人也早都拿到药离开。
纪时问在柜台后面收拾桌面的小徒弟,“小林,你师父在不在?”
“他刚才说去仓库拿黄芪,小纪医生你找他什么事儿啊?”
小林是个孤儿,读完义务教育就出来讨生活,又受了骗,身无分文挨饿受冻地出现在回春堂门口,遇到回春堂负责管理药材的易师父,被他捡了,后来收做学徒,在回春堂当个抓药的小工。
纪时闻言哦了声,“没什么,他忙我跟你说也行,明天你们不是要去收灵芝么,多帮我带点儿,算我私账,回来了给你们拿钱。”
小林听完点点头,“知道了,不过……”
他有些好奇,问道:“你买灵芝做什么?”
“送人。”纪时应着,低头揉揉纪总的大脑壳,惹得它又喵呜一声。
听说他是买来送人的,小林就没再问下去。
纪时揉了一会儿猫,又问他:“我爸跟师爷上面还有病人?”
“还有几个呢。”小林看了眼电脑系统应道——现代科技发达,回春堂也早就开始使用电脑挂号系统,每天有多少病人,拿了多少药,一目了然。
纪时闻言便道:“我上去看看。”
说完转身往楼梯上去,发现纪总跟着,便停下来嘱咐它:“你不许上去,就在这儿等我。”
纪总抬头看他一眼:“喵——”
纪时啧了声,“乖一点,我很快就下来。”
纪总这才乖乖地停下来,在楼梯口蹲着,然后又干脆趴到地上,远远看去,像一坨活的墩布似的。
纪时沿着木质楼梯上到二楼,入目大多是古朴厚重的红木色,中间黑底金字的“大医精诚”匾额高高悬挂,然后是那段每个中医学生都背过的: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这段话出自药王孙思邈的《大医精诚》,纪时很小的时候就被祖父抱在膝头坐着背过,几乎可以说是他最早接受到的医学启蒙。
但是到了大学,开始系统学习整套教材,看到这篇文章出现在《医古文》课本里时,他还是蒙圈的——
好家伙,他们那个版本的《医古文》教材是繁体字的!
读几行就会碰上几个不认识的字,要看注释有没有读音,或者有没有说通哪个字,纪时还记得当时学第一篇《秦医缓和》,老师让大家一起朗读课文,读到“天有六气”那里,好多“爲”字,其实是“为”的繁体,但纪时以前不怎么认得,一瞬间就觉得自己是个文盲。
还是那种连基本的汉字都不认识的文盲!
这些都是旧事了,不过想起来还是觉得好笑,纪时一边想,一边往纪未柊的诊室走去。
回春堂的二楼,分为两边,一边是内科和骨伤外科,内科里又将妇科儿科都囊括了进去,另一边是针灸和推拿诊室,那边的病人不少是每天都来做治疗的,时间一长,不少病友就成了朋友。
纪未柊的诊室在内科这边的第二间,第一间是师爷孟李秋的,纪时路过,看见老人家在问一个孩子吃饭怎么样,他粗粗看了一眼,没进去。
他爸这边的病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太太和女儿陪着来的,太太认得纪时,见他进去,就笑着跟他打招呼:“小纪医生下班了?”
纪时点头应了声是,在一旁衣架上拿了件白大褂随便穿上,扣子也没系,就这么坐下,听纪未柊给病人问诊:
“晚上尿多是么?”
“是,喝水也不解渴,但又老想着喝。”
“腿脚感觉怎么样?”
“……腿脚?就那样吧,就是觉得整个人很累。”
“哦,我看你这手挺凉啊,是一直这样,还是刚才来的时候吹风吹的?”
“一直这样,怕冷,经常腰酸背痛的。”
“哦,尺脉有点弱,换一边手。”
光听了这几句,纪时就大概知道这人怎么回事了,阴阳两虚,阳不化气,津液上不来,所以口渴多尿,阳气又不能传达到四肢,所以怕冷腰酸。
按照纪未柊的习惯,应该会给他开桂附地黄汤。
等到开药写处方,纪时往电脑上一看,开头就是“熟地黄、山萸肉、山药”,果然是桂附地黄汤。
看完大人,又看孩子,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身材微丰,于是想着减肥,她妈妈戳着她脑壳说:“她都发神经的,减肥只吃水果,米饭吃得比小鸟还少,这下好啦,体重掉秤了,月经也不来了!”
“医生你看看她的脸色,差得跟什么一样,鬼都比她好看!”
纪时看一眼女孩子,她低着头,满脸不忿,鼓着脸,显然是很不满母亲这样说自己。
纪未柊给她把脉,说她:“你这手也是冰凉的,跟你爸一样,哪有年轻人这样的,你就是吃水果吃的。”
小姑娘一愣,啊了声,“……水果不是既能补维生素,又美容养颜的吗?”
纪未柊顿时乐了,“是可以,但要适度啊,吃太多了,就是生冷过度,损伤阳气,后果就是像你现在这样,月经不来了,手脚也冰凉凉的,脸色也不好看。”
说着又低头看看她的腿,“回去把你裙子换了,这才几月份你就穿裙子,冷不冷啊,冷风全从你膝盖跑肚子里去了,要风度不要温度,以后苦的是你自己。”
一边开药又一边继续劝:“你们十几岁的女孩子,还在发育抽条,减什么肥,又不是胖到影响健康了,瘦成竹竿一样就好看吗?审美不是千篇一律的……”
等劝完了,孩子还没吱声,她妈就又戳着她脑袋大声说了:“听见医生说什么了吗!从今天开始给我好好吃饭!”
纪时听着她数落孩子,看了眼纪未柊开的药方,也是桂附地黄汤,加了川牛膝,药量不太一样。
这一家子离开之后,纪未柊的病人就看完了,纪时把白大褂脱下来,跟他一起去洗手,走的时候刚好碰见孟李秋也看完病人出来,爷仨就一块儿下楼。
纪总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立刻就站了起来,眼巴巴地瞅着纪时。
纪未柊见了就笑道:“哎,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养了只小狗呢。”
纪总:“喵!”爷爷你礼貌吗!
它委委屈屈地凑到纪时身边,黏着他不放,纪时只好弯腰摸摸它头,“哎呀,就让爷爷说说嘛,有什么关系,说了你也不会变成狗。”
纪总:“喵——”
带着猫,三个人一起往后面的食堂走去,刚进门,就听见陈女士道:“刚说要去叫你们吃饭你们就来了,正好,赶紧的!”
已经是晚上七点,其他人早就吃过了,桌边只坐了纪家父子跟孟李秋三个人,陈女士在另一边喂纪总吃刚煮出来的鸡胸肉。
纪时喝了一口炖得浓郁的鸡汤,抬头跟她说了句:“妈,你帮我去药店那边拿两盒燕窝呗?”
陈女士一愣,扭头看他,“燕窝?你拿燕窝做什么?”
“送人。”纪时低着头解释,“送同事的,她刚出院。”
陈女士哦了声,打听道:“男同事还是女同事?女同事吧,只有女同事才送燕窝,对吧?”
纪时叹口气,嗯了声,算是承认她的说法。
陈女士见状立马感兴趣起来,追问道:“跟你很熟的吗,怎么没听你说过?有男朋友没有啊,有机会叫她来玩啊?”
作为一个大龄单身男青年的母亲,陈女士跟其他妈妈没什么不同,特别担心自家儿子的终身大事,尤其是他对谈恋爱还不感兴趣,总让人很担心,这孩子是不是性取向比较小众?
纪时平时都当不知道她的想法,听见她问这些就觉得无语,连忙道:“我同事要离职了,这次送点礼就是意思意思,以后肯定没联系了,来什么来,不来不来。”
对于和魏繁星的关系,纪时笃定在她离开省中医之后就会变成陌生人,毕竟他们之前的交集,都只有互相请会诊而已。
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只要散进人群里,两个人就真的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面。
想到这里,纪时又忍不住在心底升腾起一点惆怅,他想到了自己心里纠结的事。
突然间觉得自己还没有魏繁星有勇气,难道这是要在鬼门关走过一趟才会有的吗?
随着手头的病人陆续出院,魏繁星的工作逐渐越来越少,她每天在办公室,忙完自己那点事,就帮冯悦干点,被她的学生吐槽:“繁星姐再继续这样下去,我就要被冯悦姐退回医教科了!”
魏繁星听了就笑,安慰她道:“放心吧,过两天我不来了,活就全是你的。”
冯悦这时候问了句:“你还有几个病人?”
“两个啊。”魏繁星又笑起来,语气轻松,“明天就都出院咯。”
然后她就可以结束工作,走完最后的流程,正式离职。
冯悦闻言摇头叹气,有点羡慕,“然后你就可以睡懒觉了,天呐,我可真嫉妒你。”
魏繁星刚想说什么,就感觉到白大褂兜里一阵振动,有新的来电,拿出来一看,标记的是快递。
“请问是魏繁星吗,我是顺丰的,有你的快递。”
如果是平时,魏繁星会让对方把快递放柜子里,但现在她没什么事可干,就道:“好的,我现在就下去拿。”
挂了电话,跟冯悦说声去拿快递,就起身出去。
快递签收之后,魏繁星才发现是一个老大的箱子,但印象里自己没买什么大件的东西啊,觉得有些奇怪,于是歪着头仔细看箱子上的快递单。
却没发现寄件人信息,只有一个地址,是一个叫千江悦的小区。
魏繁星认真想了想,似乎听同事说起过,这个小区是双学区房,一开盘就售罄,现在市面上连二手房都没有。
什么东西会从那里寄过来给她呢?
她觉得很奇怪,不会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吧,比如……炸/弹?死猫?
想完她又觉得好笑,怎么可能呢,她又没得罪过什么人。
抱着快递箱子,魏繁星实在是觉得好奇,便问快递小哥借了把美工刀,当场拆起快递来。
纸箱打开,映入眼帘的先是两盒燕窝。
魏繁星一愣,燕窝?怎么会是燕窝?
是不是谁寄错了?
她脑海里满屏问号,视线落在另一个盒子上,那个盒子竟然是木头的,角落里还刻着一个药店的徽记,她辨认出是“回春堂”三个字。
打开一看,盒子里装着的竟然是几朵赤红的灵芝!
魏繁星一怔,更觉得是谁寄错东西了。
旁边的快递小哥凑头过来,看见灵芝就哇了一声,“灵芝啊,很贵吧?”
“……啊?哦哦,应该吧。”魏繁星回过神,敷衍地应了句,在箱子里找到一个信封。
信封上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文字信息。
撕开之后,掉出一张薄薄的纸片,她捡起来,用指尖捏着边缘,看清纸上写的字:
“to魏繁星:燕窝和灵芝都是补益佳品,贺你出院,望你身体健康,未来前程锦绣。”
落款是纪时。
看到“纪时”两个字,魏繁星先是一怔,随即眼睛都睁大起来,纪时?
这些东西都是纪时送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