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皇帝云酆特择了一黄道吉日,宣众进士于开元殿觐见。
离开元殿距离最近的南御花园中,因昨儿下了场夜雨,盛放百花笼罩在一片清浅朦胧的雾色中。
散会时已逢正午,以慕思朝为首的众进士正一搭没一搭的漫步在百花深处。
“慕兄这次金榜题名,陛下到底是分外看重,要知道太学院可不是我等人人都能进的,当真是羡煞旁人。”
发言者乃探花周良,为朝中兵部尚书之庶子,至始至终都紧跟在慕思朝身后观察着脸色,却不免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适才在朝堂上,皇帝命这位年少有为的状元郎从师裴司业前往太学院任典薄一职,虽只是个正八品,但太学院中向来皇子王孙云集,若教导的成绩出色,今后更有机会成为太子殿下的老师,前途不可限量。
此话一出,众人亦是附和称叹。
慕思朝却语塞,只得淡淡笑道:“周贤弟言重了,思朝愧不敢当。”
此处在场的人堪堪有五六位,慕思朝本就习惯闷着不说话,每逢生人多的时刻便愈发沉默,因而神色看起来不大自然。
至于任职太学院典薄一事,他当时倒也是甚觉受宠若惊,毕竟自己年不过二十三,且资质尚浅,确是皇帝过于抬爱了。
尚在欣然之余,但很快他就记起了件有点儿不悦的事。
众所周知,太学院作为南齐国最高学府,除了被广纳而来的世家子弟之外,还有不少皇子公主。
因此那永康郡主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早就听说永康郡主在读书上是个极为呆笨愚钝的主儿,这些年单是被她气到告老还乡的夫子便数不胜数,可以说是整个班舍的纯纯的拖油瓶了。
不过好在她早就因历年以来皆成绩不佳而被划分到了外舍,和其他优良门生所在的内舍与上舍井水不犯河水。
且就凭今日陛下的器重之意,应是不会将自己发配给永康郡主那一班舍的。
想到这层方面上,慕思朝的心情又稍微平静了些。
园中花儿开得极好,在场的又尽是些文绉绉的雅士,见状不禁诗兴大发,各择了朵面前最钟意的鲜花即兴赋诗。
那周良选的是海棠,听得他慢慢念了句“独立蒙蒙细雨中”以作开头,慕思朝却已有了些许困意,便想趁着同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吟诗作对上时独自悄然退场。
然在此时,人群的喧闹声蓦地停顿住了。
紧接着响起阵不约而同窸窸窣窣的衣掌摩擦声,似在对着来者纷纷垂袖行拱手礼。
姓周的进士呆立在原地,受人小声提醒,这才知晓这名踏花而来的少女就是当今住在宫里的永康郡主。
初看,只觉真如仙子下凡般娇艳脱俗令人眼前一亮,再看去,其从衣着至妆扮皆格外琳琅华丽,都说唯有这位得宠的郡主才能算得上是帝京一等一的贵女,果然名不虚传。
既知这位少女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周良不由得多上心了几分,于是复爽朗俯身,中气十足道:“永康郡主安好。”
这四个字落下,慕思朝方缓缓侧回了身。
他感到不远处有一道目光从人群中飞速穿梭了过来。
这道目光千回百转,特意绕开了若干花圃假山,绕开了满脸惊艳的周进士,绕开了众无关紧要的事物,如艰难越过千山万水,最终急切而又直勾勾地停留在了自己身上。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慕思朝也说不出为什么,每每看到姜岫嫣的时候就会莫名的心烦,更别提还不慎对上了她那炽热欣喜的目光。
视线向下一挪,他瞧见她怀中紧紧揣着了件好似衣物的物件。
是件被叠得方方正正的云丝披风——他的披风。
慕思朝怔了怔,旋即沉下了脸。
直觉告诉自己还是离此人越远越好,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可等不及他离去,那头的永康郡主却已抢先一步蹦蹦跳跳地走了起来,众人估计心里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亦有三分好奇,忙给她让出条路,齐齐在背后目送着。
姜岫嫣冲他粲然一笑:“慕公子。”
慕思朝道:“敢问郡主有何贵干。”
“没什么。”小姑娘颇为不好意思地轻抓了抓头发,边一手递来衣物边故意不看他:“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想着将这个物归原主,居然刚好能遇到你。”
哦,还以为多大的事呢。慕思朝放下了谨慎的心,刚准备恭恭敬敬地抬起双手接过,却又听她含糊不清地出神说:“慕公子,你对我的好,我都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了。”
其实姜岫嫣想说的是对于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她深感愧疚,也确实多亏了这臭书生一次又一次的提点解围,从而保全了自己在皇帝和贵妃跟前的面子。
因此她为能如实说出这番话酝酿了很久,但适才也不晓得为何,被自己讲出来就好像十分别扭怪异。
糟糕。好像说错话了。
在周围逐渐响起的微乎极微的议论声中,姜岫嫣慢慢仰起头。
果不其然,青年那副好看的眉宇间瞬间布满了沉重的阴霾。
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觉得她说得还不够诚恳?姜岫嫣略有些不悦地咬了咬唇。
心想她可是堂堂郡主,哪有郡主搁下脸面把话重复多次的道理,就不再去在意先前的话题,而是直截了当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总之,本郡主对你甚是满意,希望以后天天都能看到你。”
慕思朝仍是没什么表情:“那在下便多谢郡主美意了。”
这句极短的话虽语气平淡,但不难听得出是被逐字冰冷吐出来的,这令旁边的探花周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还从来没见过淡漠如慕家五郎竟也有情绪变化的时候。
姜岫嫣见书生“答应”了自己,立马喜上眉梢,心满意足地调头跑远了。
待小郡主的背影全然消失,众人这才纷纷发言起来。
“咱就是说,想不到慕兄居然艳福不浅呐。”
姚姓进士忍不住哈哈大笑。
更是有人争相调侃:“那可不,毕竟还是慕兄足智多谋,提前想到了如何与当今陛下跟前的红人结识。我等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周良忙解围道:“慕兄金榜题名,和认不认识永康郡主有什么关系?你们这般添油加醋,就不怕贵妃娘娘责怪吗。”
这一句说得看似隐晦,实则更是话中有话。
他恍若未闻,却依旧满面春风地温和道:“周贤弟,无碍的。”说着将手搭在了周良的肩上,笑询问道:“要同出宫吗?”
触及到青年平淡和煦的眸光,周良蓦地感到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强笑道:“慕兄先请吧,适才我那首对子还未答上来,怕是还得耽搁些时候。”
慕思朝流露出了点儿遗憾的神情,微微拱手道:“那慕某人便先拜别了,有缘再会。”
众人亦朝他笑着作揖。
青年本就容貌出众,还将唇边的温柔笑意端了许久,惹得一路上经过的宫娥如沐春风似地纷纷羞红了脸颊。
直至走到处人烟稀少的巷子前,他终于恢复了惯有的冷若冰霜之色。
重然已等候在此许久,上前问道:“公子,怎得这么晚才出来?”
慕思朝却不回答,而是紧紧拎起那被折叠成方块的披风。
“立刻把这个给我去扔了。”
重然很是迷茫:“可这是公子你最喜欢的一件披风,虽说前几天借给了永康郡主……”
“我说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想起适才在花园中就因她的胡言乱语,那些人才伺机冲着自己阴阳怪气,慕思朝便愈发恼怒。冷冷督了眼他,斩钉截铁道:“不要再与我,提起这个名字。”
他发奋苦读数十年吃了不少苦头,好在最后总算争取到了那荣耀门楣的成绩,纵使知道别人因自己出生慕家名门的缘故而容易加之诸多怀疑,但他素来未有放在心上过,而是自觉付出一桩桩行动以自证清白。
因此近几年,这种类似“有慕贵妃在背后撑腰”的话在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却不想平白无故冒出来个姜岫嫣对着他口出狂言,差点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全都毁了。
毕竟她的那些话确实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被误以为考取头筹是与曾在暗中讨好过这位身份尊贵的郡主有关。
简直岂有此理。
慕思朝心下止不住地冷笑,将披风狠狠扔在地上,而后快步转身离去了。
与此同时,姜岫嫣转悠来到了北侧的御花园,她还觉得这里比较清净。
随身侍奉的叶女官一边替她轻轻推着秋千,一边笑道:“看你的样子,好像挺开心的?”
“那肯定呀。”
姜岫嫣得意洋洋:“趁着当时人很多,本郡主先是赞扬了他句这些日子表现得不错,但见他不是特别开心,便还诚心诚意地说‘我可是想天天都见到你’,这下他终有反应了,还傻乎乎地向我道谢呢。”
叶季秋的脸色却渐而变得难堪:“什么?”
这慕五郎是什么人才,听到这种不合时宜的话还能淡定道谢,其实怕是想杀人的心都有了吧?
好在冷静下来一想,估计只是这个小郡主又又又会错意了。叶季秋隐约为她担忧起来,便牢牢扶住了秋千,正色道:“岫嫣……”
话儿还未说完,余光却已督见不远处正走来道熟悉的身影。
姜岫嫣则仍在对她的欲言又止表示不解,扭头望去,只见本还好端端有说有笑的叶姑娘忽然大惊失色跪在了地上,口中还喊着:“太子殿下。”
这个名字,足以让姜岫嫣瞬间头皮发麻。
便连秋千也没心思玩耍了,姜岫嫣不知所措地站起,朝来者规规矩矩福身行礼。
南齐以玄色为尊,太子云铮身着一袭华贵的乌黑锦袍,手中握着柄折扇,眉眼风流戏谑,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几日未见,嫣儿妹妹是何时养成的这副唯唯诺诺的性子啊?”
云铮挑眉笑说,想伸手去虚扶红衣少女一把。
姜岫嫣却下意识后退了步。
玄衣少年的手便堪堪僵在了半空。
她小声道:“那个,刚贵妃娘娘喊我过去,就先不奉陪啦。”
给叶季秋使了个眼神后,她低头捏着衣角打算临阵脱逃。
不料旋即被人在后面厉声喊住:“姜岫嫣,我允许你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