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方才战况激烈,虽兵戈暂歇,却有浊气烟瘴并未散去,它们巡巡绕绕飘荡在四周,又惹得旌旒一阵摇摇曳曳才朝茂林修竹深处钻去。
而那躲在牌楼石柱后的东旭此时脸色却如涂了焦油漆一般,神色也十分惶惑。他眼看着双方战势胶着,却突然发觉他不知该帮哪一边好,并且,眼前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二十年成长经历的认知范围,他完全被震撼到了。
从前,不,就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都只以为不就是杀个女魔头而已,既然整个江湖的人都来了,那胜算就大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高手,虽不知结果如何,但,有了他们杀一个木芙不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么?可,现在他知道,那不过是他的想象而已……甚至,他还突然发现,自他欲复仇夺回黎昭以来,他竟从未计算过需要准备些什么,要死多少人,又需要打点多少财力物力辎重等才能达成所愿……他就简简单单地从字面和他的愿望及目的出发,便出了仙都,他以为只要打败木芙之前那些左膀右臂甚或找到像云忝这样的世外高人便万无一失了……
可,若没有这两年一路上仙都弟子的保护和木芙的放任,他真的能达成他那个自以为“简单”得可笑的愿望吗?而更可笑的是,江湖人一听他要报仇竟然就来了真是一呼百应啊!凭什么?就凭他一张嘴?那么他们又到底在呼应谁呢?真的是他吗?为什么呢?如今看来,他才是那反裘负刍之人!还有这箭雨……竟有如此不讲江湖道义断鹤续凫之人……
他惊得说不出话来也挪不动脚,可死的人越来越多,耳边全是他们的哀嚎声,眼前也全是一个个倒下的身影,还有那些赤目的鲜血,刺痛着他的双眼震撼着他的灵魂!让他除了愤恨他自己外,想不出任何化干戈为玉帛的方法来,因为这些人都是打着帮他夺回黎昭的口号来的!都是为了帮他复仇啊……难道现在才跑上去让他们住手吗?会不会太无耻了?
他却不知即便他在这一切发生之前阻止,也早已来不及了。因为即便他不离开仙都不出走这两年,今日之战也是难免。
可他从不是那嗜血之人,终于他还是决定要冲上前去,即便是帮武林人士或仙都的人档下几枚箭矢也行,却发现不能,因为身后竟有一双拉着他腰带不让他走的手,并苦苦哀求他留下,他便又胆怯了,半晌,也不知是不敢面对那些逝去的生命还是不敢面对他自己,便什么也没做,只呆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原本鲜活的生命在他面前谢幕。
随着羽箭哐哐当当地落下,一个掌声也从人群外围响起,然后一步步一声声靠近又一点点清晰。
“仙都派好大的气性啊!我们也不过是受人之托来主持公道而已,可你们不是揭人阴私便是恩将仇报!看看,看看,把他们吓成什么样了……”说着来人还做了个手势,指向那些地上躺着的和到处躲的武林人士,又转了一圈,才停下来,蹲下身扶起一个丢了大半条命正呻恫不止的武林人士,小声道:“可怜啊!很痛吗?可谁让你们傻呢!”
那武林人士刚听他说话时还差点感动得落泪,可当他说到后面,那武林人士便激动得即便浑身是伤不得动弹,还是用尽全力推开他,并喘气骂了句:“你这狗娘养的败类!当初就……不该……响应……”却没骂完便一口气上不来,滚到一边没了呼吸。
可他这些话终究也只有游谦和附近的死尸听得见了,至于那些现在还一副惊魂未定的武林人士却只以为此人真是不识体统,不识好歹罢了。
游谦索性恹恹地回了句:“若不是本座,今日你们连登上这仙都山的资格都没有!”才愤然擦擦手又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后,站起身来,揣着手望着木芙和仙都人的方向道:“仙尊不知,哈哈,其实本座也是刚得知,这些人在山下时便听人说只要今日谁跑在前头,不管有没有取了您的人头都一律有赏,他们便信以为真,所以,方才被您属下一激,他们便急了,都冲了上去……”而至于到底有没有像他说的有人在悬赏,神通三子竟然忘了写,所以具体如何便不得而知了。但并不妨碍好事者三人成虎以讹传讹。
只不过要说可怜还是那些枉死的人可怜哦,死都死了,还被人扣了污名。
游谦说了半天啥表情都准备好了却发现仙都竟敢无视他,便又道:“依本座方才所见,贵派真是人才济济,上上下下莫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不过,贵派虽贵为武林之枭首,但,今日之做派在本座看来还是稍显……小……人得志了些,未免叫江湖人看了笑话……”虽是自说自话,他还是在说完后抱拳,仿佛要向根本不理他的木芙赐教一般稍稍倾了倾身,继而立马转身向武林人士请教去,可这时那些原本还摸不着头脑的人,在看清那些跟着他一同到来身背櫜鞬表情肃穆的弓箭手后,便一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有人不顾场合骂道:“游谦老儿你竟敢罔顾他人性命,他们家中皆有高堂妻孥,既没断气,你却敢下此狠手!你简直丧尽天良草菅人命!”那人说着还指着他愤恨不已。
游谦也不恼,转头朝被打乱的武林人士队伍中搜找了圈,待找到那开口之人后,笑道:“哦,这位大英雄!本座问你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到了这仙都……怎么,才这会儿功夫就想改主意,想调转矛头指向本座?你不想建功立业衣锦还乡去见你那心中红萼了?”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一伸手,揽过这会儿才跟上来的妩媚女子。半晌,当他再次望向那些武林人士时,果然和他预想的一样,所有人皆因他的话而唏嘘不已,甚有人直接将不悦的视线移向那还想据理力争的“大英雄”……
见此情状,游谦冷笑一声,亦再不给大英雄机会,指着场中的武林人士道:“呵呵,既然都到了这儿,诸位便该知晓生死由命,由不得你们自己了!”说着游谦看着那大英雄道:“呵呵,游某觉得,既然你那么好心,那你去替了他们,抑或你去照顾他们下半辈子和他们的妻儿得了!嚯嚯嚯……”
可笑着笑着,画风一转,那大英雄来不及吭一声,就倒在地上,身中一刀鲜血直流而亡,又见凶手向他行了一礼后,游谦凛然道:“倘若再有人……那便是,胁从者死,怙恶者亡!”
游谦此话一出,武林人士中虽仍有人不忿,却皆惶惶不安缄口不语……
而在不远处,木芙一直撑着那网,仙都人也在她的保护下严阵以待不敢怠慢。可正看得起劲,怎么突然就没声了呢?这是什么状况?
木芙这才正式朝那看上去一脸温和且上了年纪的男子望去,心道,与画中人真像……只不过,她回想了下此人出场后的画面,又在心中默了一瞬,才冷笑着腹诽道:“此人果然如传闻般狡诈,真是实打实的冷面阎罗啊!不仅雄心勃勃还善诡辩!”
与她有同感之人,此时正隐在人群看着这一切,不禁在心里揆度着:此人虽言之凿凿且十分恳切,却越听越觉得他的言语之间蕴藉着比之之前两派还趾高气扬我慢贡高的气势;且自他坐上镜为派副掌门的位置后,武林各教派之间便纷争不断,此乱象一出牵连甚广,且蔓延到了普通百姓家,导致民怨沸腾,道殣相望,苦不堪言……如今又枉杀无辜却还在那伐功矜能……还有那上任镜为派掌门,若非被此人撺掇来攻打仙都,也不至于客死异乡,不过,若老掌门还在镜为派呢?恐怕活不了这八年吧!想到此处,他又看向这些武林人士,不由得又是一叹,乱离人,诚不如太平犬啊,什么建功立业,不过一群苟且之辈想趁机投机取巧罢了!不过……此人,真叫人胆战心寒呢……
而此时又有人心有余悸地附在他耳边道:“方才他们……打得还真厉害呢!一招一式都挺狠的!”
他便道:“那是自然。一方恼羞成怒怕再有污言秽语经他人之口流出;一方要努力捍卫现在的成果!加上新仇旧恨……这才是真正拼实力的时候!看来,那黄泉路上也不得安宁咯!”
木芙想到此处,便又朝东旭看去,心说,此人是你母家的舅父!虽说不是亲生,只是镜为派上上任掌门收的义子,但……却不巧,她刚想到这儿却瞟见躲在东旭身后的佳儿,木芙便莫名其妙地蹙了下眉冷下了脸,又迅速收回视线,撤下网,神情悲哀又无奈地落到地面。
可她刚一站定却听游谦又对着仙都人责怪道:“你们也是,非得逼着他们要你们的命……哎……果然还是太年轻了,毕竟,人要面树要皮,确实做得过了,一丝旧情也不顾念……如此,多少让人觉得你们仙都这是打算赶尽杀绝……打算从今往后这江湖上就只有你们一家……你们就真的不给我们这些人留条活路了么?”
他这话一出,武林人士跟着义愤填膺起来。当然也让仙都人恨得牙痒痒!这人不仅把自己摘个干净,还倒打一耙!好像今日他们所在之地不是仙都而是他镜为派的祠堂似的!真是贼喊捉贼!
幸好也有人对他的话并不买账。
“游掌门这是哪儿的话,从何说起呀?而且也说得太严重了!仙都之人不过大敌当前抱怨了几句,怎么就成了仙都要赶尽杀绝了?”游谦兀自对他的悖言乱辞汲汲顾影时,却有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接他的话道。
游谦顿了一下,没想到经过方才那番谈话后竟然还有人敢反驳,便竖起眉毛正想一招杀去灭口,却不料,他怀中女子却细声细气几乎蚊吟道:“不过是些砧板鱼肉而已,官人恼什么呢,当务之急应先解决了仙都才是!”
可她刚说完,又被人截了胡,且还是那个声音道:“听到了么,我们不过是他镜为派砧板上的鱼肉而已!还有你楚怀春,如今你不过区区嬖人而已也敢在我等江湖豪杰面前大放厥词,哈哈哈……真是替万花宫庆幸啊!若当初你不知看上了游谦这老秃驴什么……竟弃了万花宫宫主不做,跑去做了小……不然万花宫也不可能这般昌盛……哦,对了,今日万花宫没来,怕是嫌你丢人吧!哈哈哈哈哈”
游谦倏地变了脸,又朝人群扫了一圈,却惊异地发现竟然找不出那说话之人便生生怔住了并握紧了拳头。而楚怀春听着这般她最不愿提起的言论,握紧拳头恨得贝齿紧咬,花容失色,又看了眼四周皆是不怕事大并附和的人,便挺挺胸,怒道:“你们这些莽夫懂什么!有种出来单挑!老娘可不像尔等小人,藏头露尾!”
谁知她这番颇具侠义意味的话,还是招来一顿哄笑。只听有人调笑道:“真乃十八新娘俏,八十新郎骚啊!鸳鸯被里成双对,可不就是青春返照么?哈哈哈哈哈哈”
“虽说俏是俏,可话却有那滓秽味儿呢!”
“哎哟,兄台侬不懂啦,那是六月飞花,花飞满堂呀,哗啦啦啦啦啦啦……”
对方咂摸一会儿道:“哦,如此说来,梨棠之趣反而比那……更浓呢!”
“可不是么……为兄说予你听……”说着凑过去轻声说了几句。
便又引得众人嘀咕道:“啧啧……没想到游掌门还有那癖好,那嬖人竟不恶……啧啧,他俩真真是天上地下绝配啊!”
如此这般闲言碎语飘来,楚怀春骂了一声:“王八羔子找死!”直接出了杀招,又追逐了一会儿,直到将那碎嘴之人送去了西天,她才收手!
这下,又没人敢说了,就连那些跟来的其他教派的掌门管事们也不敢再造次。一来,正如方才乡古所言,这些年各大教派之间突然分歧严重纷争不断,同时损失也很严重,再加上还要应付仙都,就更是难上加难了,不仅如此,就连当初与镜为派齐名并声名赫赫的天敬派也跌入尘埃,不得不唯镜为派马首是瞻,就更不论其他了;二来,他们虽各有私心,却也真的期盼着打一次胜仗也好给祖宗和子孙们一个交代。
木芙看了半天戏,却丝毫没受影响,心中虽感谢那出言相助之人,却也懒得管他是谁了,只要对东旭和她没敌意,那什么都好说。见她这般淡定,仙都弟子也规规矩矩,没人去打扰他人。反而照着她的动作,仰头看了看天色,又学着打了个呵欠……最后敛眸想着,这要演到什么时候才结束……
不过这最后一句却是卫琳说的,因为,这场戏已经拍了一周了……然后想也没想便转头去看何爵,竟看见他正一脸尴尬地把刚被李依然拉断的腰带递给服装师,又见他还穿着那没了腰带就松垮下来且有些滑稽的古装,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接着,录音师看着她叹了口气,放下录音设备便跑一边休息去了,导演见状,也有些埋怨,但当着何爵这个爱妻专业户面也不好说什么,便咳了一声,然后喊道:“重来!这一次专心一点!”
卫琳顶着久久不散的大红脸,赶紧点头。何爵嘛,也脱不开身,此时服装师正拿着那腰带在他腰上飞针走线呢!
他们这一联动,他们当事人倒是没什么,却连累了那饰演游谦的老演员,这下他又得重新来一遍了,可,演到哪儿了呢?毕竟年纪大了,想了半天又去翻剧本才想起来。
哦哦哦,记起来了……
原来是那传音反驳之人并未找到,游谦便紧着眉丝毫不敢怠慢,又仔仔细细查了几圈,却仍未发现任何踪迹,遂,只得放弃。又过了一会儿,见没人再出言挤兑他们了,他才整了整神色转向看了老久热闹的仙都之人及木芙道:“木芙,你十年前灭黎昭立仙都,致使本座外甥东旭自小失怙,这事,你可承认?”
“……所以你们今日都是来替天行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