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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比姜月芙先要传回府的,是小满在蓬莱殿中毒的消息。

姜恒知早早就在等候她回来,一见到姜月芙,便冷凝着一张脸问她:“是不是你做的?”

姜月芙从小满倒下的那一刻就紧吊着一颗心,如今回了府才稍微安定些,哪里想到姜恒知立刻就来质问,吓得她脸色一白。

程汀兰见了,拉着姜月芙的手臂,怒瞪着姜恒知,语气怨怼:“别理你爹,简直胡说八道,月芙向来听话懂事,怎做得出这种害人性命的歹毒事?”

姜恒知冷笑一声:“做不出来?

当初孙太傅的女儿,不就是让她推下水,这才招得那老匹夫记恨?”

被这一句戳到神经的姜月芙身子一颤,睁大眼崩溃地为自己辩解。

“说了多少次!我没有要害她性命!我不是故意的!事后我也后悔了,你还要如何,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这件事!”

姜恒知见她反应激烈,心中越发怀疑,阴沉着脸问她:“那你说,蓬莱殿发生的事,与你有没有干系?”

姜月芙咬唇不答,反问道:“你眼里有姜小满这个女儿,她可不把你当自己的父亲!我们才是一家人!凭什么你要一直护着她!”

这话就是承认毒是她下的,姜恒知只觉得两眼一黑,险些喘不上气,只得将桌子扶稳了,抖着手指向她。

“孽障……你……从前我只当你是骄纵,因你身子不好,我们便溺爱了些,怎知将你养成了这么个蠢毒的东西。

无论如何小满都是你的妹妹!更何况她如今是太子的人,你还敢动她?

我们姜家翻身的希望,全在小满一念之间!”

姜恒知抬起的手,还未及落到姜月芙的脸上,便又收了回来,最终仍是恨铁不成钢般深叹口气,眼神中满是失望。

“是我太溺爱你,也是我没有好好教导。”

他面上尽是疲态,苍老的眼看向程汀兰。

“为人臣,我做得不够好,为人父,为人夫,也没有一项称职。

我对不起陶姒和小满,也没有守住对你的承诺。”

程汀兰眸中水光闪动,有一瞬的动容,很快又想到在府中目中无人的林菀,又觉得心中麻木,眼中也再不起一丝波澜,淡淡道:“大人无非是怪我没有教导好两个孩子罢了,事已至此,何必多说。”

姜恒知沉默片刻,不禁回想是从什么时候起,程汀兰对他的称呼,从夫君变成相爷,最后再成了大人。

两人青梅竹马携手二十余载,如今也落得个夫妻离心的下场。

逃不过的,是兰因絮果,业障谁知。

姜驰望着姜月芙许久,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问道:“你下了什么毒,可会危机她性命?”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姜月芙就像被点燃的炮仗,怒声道:“你给我闭嘴!用得着你关心!”

“月芙!”

程汀兰也微皱了眉,扯了扯她的袖子。

姜月芙瞪着姜驰,鼻间发出一声冷哼。

姜恒知扶额,无奈道:“等小满醒来,此事再做商议,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你出府。”

这话说出话,几人都没有反对。

闯了祸,最后都是姜恒知来收拾,哪里还能不听。

——

在东宫的第一晚,小满睡得十分不安稳。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榻,连屋子里的熏香都和周攻玉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就好似他就在身边,令她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而离她的住处不远,是周攻玉的寝殿和处理公务的书房。

小满第一次来到东宫,他总希望能给她一些好的期盼,能让她觉得留在这里也是不错的事。

以至于在她昏迷时,就命人将东宫的布置换了一番,再三思量,仍是觉得不够好。

怕不合她的心意,让她觉得留在他身边,原来也不过如此。

只是这么一些小事,竟教他夜不能寐,辗转反侧都无法安眠,心中虽有忧愁,也有说不出来的欢喜。

夜里不好好睡觉,下场就是第二日起来,神情疲倦眼下青黑。

周攻玉经常因为政务而不吃饭不睡觉,倒是习惯了。

小满却不同,早起洗漱的时候,险些在浴桶中睡过去,把宫婢吓了个半死。

留在东宫也只是养病,昨夜匆忙,好些事都没问清楚,她连自己身上的蛊毒要多久才能化解都要没问,更别说其他了。

刚经历了这些事,她也不想到处走动,穿好衣服让侍女随意挽了个发髻,就只想在东宫走两圈,看看这里的花草,一出门,便见到了门口的白芫。

小满目光闪躲,动作僵硬地摸了摸鼻尖,努力掩饰自己的尴尬。

虽然白芫是在周攻玉手下做事,但二人好歹相处了近半年,还是有些情分在的。

当初她周攻玉的东西都还回去,也包括了守在她身边的人,也没有何白芫交代什么,似乎是有些冷漠了。

“属下拜见小姐。”

白芫从前只将小满叫作姑娘,也不会自称属下,因为她的主子只有周攻玉。

如今突然改口,小满也有些惊讶。

“是太子殿下对你交代了什么吗?”

“殿下说了,从今日起,属下的主子就只有小姐,生死也都随小姐的意思。”

小满思索了一下,问道:“你当初待在我身边,有没有觉得不高兴啊?”

白芫没有小满想的那么多,对她来说这也只是任务,留在小满身边比做其他事舒坦得多。

整日种花养草偶尔帮着择菜,收拾一下去书院找茬的流氓地痞,一把剑几个月没见血,拔出来也只是吓唬人,这种养老一般的肥差谁不愿意去做谁是傻子。

“能留在小姐身边,是属下的福气。”

白芫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像作假,小满也就不再纠结这件事。

“我第一次来东宫,若是有哪些不合规矩的地方,你记得提醒我。

这里是太子居所,肯定有许多不能去的地方,你和我讲讲吧,我也好注意些。

?”

这些事周攻玉的确对她吩咐过了,换做陵阳郡主来,那是处处都不让去,可这人是小满……

“太子殿下交代过了,小姐在这东宫,想去哪都是可以的,并无禁忌,若是看中了什么玩意儿也可以带走,只是出了东宫会有些讲究……”

“哪都能去?”

小满有些惊讶。

“那太子书房寝殿,难不成也能进?”

白芫:“小姐可以进。”

意思就是说,她是例外,太子的地方对她无需遮掩。

小满沉默片刻,问她:“那太子殿下此刻在何处,何时能回来?”

“这个时辰,殿下应该也上朝回来了。”

“这样啊……”她嘀咕了一声,看着阴沉沉的天。

阴云密布,遮天蔽日。

凉风卷起地上的沙尘和枯叶打着旋儿,乍一出门还觉得有些寒冷。

天气变得实在是快,再过几日就要开始加衣了。

退朝后,姜恒知和周攻玉问了小满的身体,知道她安然无恙后才松了一口气。

而周攻玉却冷声道:“至于这下毒的人,我还在查,大人回家也可以问问姜小姐,可察觉出什么异样没有?”

这一句话,使姜恒知心中放下的石头重新被吊起。

从前处处受制,谦卑隐忍的二皇子,如今已是能一手遮天的太子殿下了……

在回东宫的路上,连阿肆都觉得周攻玉的脚步比以往都快上几分,面上神情温和而又沉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迫切和愉悦。

等路经一处宫墙,忽听有宫娥在呼唤,墙头传来了几声微弱的猫叫。

周攻玉的步子停下,看向趴在墙头的一小团毛绒绒。

宫娥正努力想爬上去够到小猫,奈何墙太高,她便是跳起来也碰不到墙头,一见到太子来了,连忙跪下行礼。

“免礼吧。”

瘦弱的花猫在寒风中瑟缩成一团,微弱的叫声让人觉得无比可怜。

周攻玉走过去,抬起手臂将猫抱了下来。

一见他抱起这只猫,宫娥就连忙说:“太子殿下使不得,这猫身上脏污,您快放下吧。”

太子的朝服华贵洁净,脏兮兮的小猫在他臂弯显得格格不入。

阿肆忍不住问:“太子殿下,要不还是属下来吧?”

周攻玉摇头,问那宫娥:“这是谁的猫?”

宫娥:“好像是后宫一位娘娘的爱宠所生,这只小的毛色太杂,娘娘不喜欢,不知道是谁将小猫丢上墙就不管了,小猫也下不去……”

“若是那位婕妤问起,你便说着猫被本宫领去了。”

宫娥领了赏钱高高兴兴走了,周攻玉就抱着瘦小的毛团回了东宫。

走到那片藤蔓缠绕的长廊时,风扬起周攻玉袍角长发,小猫已经在他怀中暖和地睡着了,发出浅浅的呼噜声。

待到秋日,长廊的紫藤早已掉落,叶片卷曲枯黄,连藤蔓都是枯萎的样子,看着毫无生气。

廊下有一位女子,正扶着廊柱看向园子里栽种的桂花。

耳边坠着的明月珰,衬得她肤白若雪,步摇上的璎珞摇晃着,撞击声如雨落清潭。

察觉到有人来,她扭过头,冲周攻玉浅浅一笑。

“你回来了啊。”

周攻玉微怔了片刻,心口就像是被开了一道小缝,有什么温暖的东西灌了进去。

这些场景只在他梦里有过,如今真实地摆在眼前,反而有些不真实。

他面色如常,脚步加快朝小满走去。

阿肆就知趣地往回退了几步,看到周攻玉献宝似的将猫给小满看,顺手将正要走过去的白芫给拉住。

“有点眼力见儿,别凑过去碍眼了。”

小满低头看向周攻玉怀里被吵醒的小猫,“它好小啊,书院那两只都胖成猪了……你从哪抱来的?”

“半路捡回来的,想着你在宫里无聊,干脆养一只猫解闷。”

她脸上有一瞬的喜色,很快反应过来,又问道:“我要在宫里住很久不成?

什么时候能离开?”

“这个得看大夫的,我也说不准。”

周攻玉说着,伸手将她颊边一缕发丝捋到耳后。

“外面风凉,去屋里再详说,走吧。”

小满应了一声,伸手要接过他臂弯的猫,周攻玉摇摇头。

“它身上有些脏,等洗净了你再抱,待会儿还要用膳。”

“那好吧。”

把猫递给侍女后,周攻玉回寝宫换下了朝服,让人把膳食直接送到了小满那里。

因为小满还在喝药,他特地让膳房的人在做菜之前去问过太医,哪些是不能吃的。

而在此之前,也向林秋霜问过了小满的喜好。

小满用饭的时候不喜欢有人看着,侍女和宫人都被屏退了,只有周攻玉坐在身侧。

“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中毒的,明明我吃的点心,其他人也吃了,没道理只有我一个人出事啊。

要说最讨厌我的人,那应该是姜月芙吧,可她递的茶水我也没喝,到底是怎么中蛊的?

太疼了,直接把我疼晕了……”她还是改不掉自己习惯,在用膳中途碎碎叨叨地说着话。

周攻玉放下筷子为她舀了一碗汤,面上没有半分不耐烦。

“那你今日可有觉得身子不适,还疼吗?”

“就疼了一次,醒来就好了。”

望着周攻玉给自己夹菜的手,小满的视线在他白皙的腕上缓缓上移,停在浅紫的血管上。

她仰起脸,问道:“要是化蛊需要很久怎么办?

比如要一两月……”

怎么可能只要一两月,若是让他选,至少也要一两年。

周攻玉笑了笑:“那又如何。”

“从前给姜月芙做药引,通常是隔三天一次。

她身子好些了,我就可以多等些日子,然后少流一点血。

因为很疼,小的时候,一到要取药引的时候我就会哭,长大就不哭了,但还是疼。

还会留很多疤,撩袖子会把人吓到……”她说着这些,想从周攻玉眼中看到一丝后悔,或者是为难。

可他只是低垂着眼,脸上只有歉疚。

“对不起。”

小满摇头,十分认真地看着他:“你不疼吗?”

被刀子割开皮肉放血,哪里有不疼的道理,疼自然是疼,但他是男子,并非不能忍。

只有他亲身经历,才觉得有些事极为荒谬。

小满从小就开始经历这些,可她那么小,那么娇弱的一个姑娘,哪里来得那么多血?

看着别人用小碗接自己的血,再喂给姜月芙救命,这几千个日夜,她都是如何忍受的。

周攻玉望着她澄澈的眼,忽然觉得如鲠在喉,嗓音干涩沙哑。

“可以忍。”

小满盯着周攻玉,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衣袖撩开,露出一截纤细白嫩的手臂。

玉藕般的小臂上,依然是数不清的疤痕交错着,或深或浅地留在那里,乍一看让人感到触目惊心。

“你不要意气用事,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药引,如果可以,还是换其他方法。”

她不想自己每次见到周攻玉都觉得愧疚,也不想他做到这个地步。

周攻玉偏开目光,像是不忍再看,伸手将她的撩起的衣袖放下,轻叹口气,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确实有自己的私心,你若不想亏欠与我,不如将这当成一场交易。”

小满坐直身子,脸色瞬间严肃了许多。

“你想要什么?”

刚一说完,立刻又补了句:“不能逼我和你在一起。”

周攻玉半晌无话,手指屈起敲了敲桌子,道:“我答应你,先喝汤吧,一会儿该凉了。”

只要能留她在身边,一步步来,总是有办法的。

午后,一直阴沉沉的天终于落了雨点。

雨声由小变大,鼓点般密集地砸落。

不多时,这雨水已经是哗啦啦的往下落了,庭中也泛起了朦胧的雨雾。

小猫被洗净后,带到炉火旁慢慢暖干了,才送到小满的屋子。

周攻玉让小满去书房商量,小满索性抱着它一起去了。

周攻玉的书房连着寝殿,布置也是整洁简单的,没有太多装饰,除了书案上有一个瓷瓶,里面只有一根枯枝。

小满抱着乱动的小猫坐在他对面,望着那根枯枝,想要瞧出什么不同来。

周攻玉放下折子,眼眸沉静地看着她。

“你怎么摆了一根枯枝?

是有什么深意吗?”

“是为了鞭策自己勤勉。”

周攻玉胡扯了一句,却见小满真就点头相信了。

虽然她也不懂,枯枝和勤勉有什么干系,但周攻玉读书比她要多,可能是有什么典故吧……

“那你要用血救我,我也要回报给你,那你还是说说想要什么吧,我尽量……”

窗外是大雨滂沱,芭蕉叶都被雨水压低了,嘈杂的雨声总是容易让人心神不宁。

周攻玉的手指在书案上轻敲着,有一下没一下的声音有些磨人。

“我想了许久,还是只喜欢你,就算我只娶你一人,你也不愿意吗?”

他的手指停下,慢慢蜷起。

“以后你还要遇到很多人,然后会发现,其实我也不过如此。”

周攻玉像是早就料到这个结果,无奈地笑了笑。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至少如今我谁也不想娶。

你若真想帮我,就假装与我两情相悦,好让我有借口回绝我父皇和母后,免得他们一再怀疑我是断袖。

这样你留在东宫也有了合适的理由。

若解了蛊后,还是对我无意,我不会再纠缠于你,随你想去何处我都不会阻拦,期间你可以随意出宫,无需告知我,可好?”

小满犹豫着没有答复。

她只是在宫里浪费时间,替他应付一下传闻,若解蛊的时间较长,兴许他会在期间喜欢上别家的小姐,不再想要娶她。

而且总是付出,得不到什么回应,他迟早会放弃的。

无论怎么想,她都不会亏。

“你真的这么想?

那要是你后悔了……”

她话音未落,周攻玉便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后悔。”

小满见他答得这么利落,心中反而有些难言的怪异感,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那……那我明日要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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