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妤是被一阵哭声吵醒。
难不成自己竟没死,又被救回来了?她心中觉得好笑,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句“还真是祸害遗千年”,想活活不了,想死死不了……耳边哭声还没断,甚至愈演愈烈,她抬手揉了揉自己额头,有些疼,也不愿睁眼,就这么直条条躺着。
“行了,别哭了。”耳边又响起一道女子声音,是在训斥那啼哭女子,“姑娘昨儿夜里本就没怎么睡好,好不容易眯上一会,你就别吵她了。”
姑娘?
阮妤一怔,指腹搓揉眉心动作也跟着一顿,她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不等她睁眼,又听到一个女子声音,带着哭音,应该是先前啼哭人,“我不吵姑娘,回头也有人来吵,你没瞧见外头高高兴兴,说是那人已经被接进府了。”说着又咬牙切齿带着一些气音,“上头还没发话呢,底下那些见风使舵就敢给咱们脸色看了,我刚刚给姑娘去拿早膳,这个推脱那个推脱,可不就是仗着老夫人不在家,欺负咱们姑娘没人做主吗!”
余后屋子里一阵沉默。
阮妤却再也躺不下去了,她睁眼起身,伸手拉开床帐,目光与两个听到声响回身女子一撞,瞳孔微缩,嘴里喃喃喊出两个名字,“红玉,白竹?”
语调怪异,脸上也是一副不敢置信模样。
可两个丫鬟却没发现她不对,见她醒来连忙迎了过来,端茶递水,嘘寒问暖,穿着一身绿色比甲、神色稳重是白竹,这会一边替她披上外衣,一边柔声说,“姑娘别想太多了,今早奴婢已经找人给老夫人送去信了,您就等老夫人回来给您做主。”
另一个穿桃红色也说,“是啊,姑娘您就好好待在府里,看他们谁敢找您麻烦!”
这幅和旧日记忆里一模一样场景让一向沉稳阮妤也有些晃神错愕,怎么……会这样?她手里握着红玉递过来茶水,杯盏余温缠绕在指尖,看着面前两个目露担忧丫鬟,好一会,她才哑声问道:“阮云舒进府了?”
“您都听到了?”
白竹神色微变,忍不住瞪了红玉一眼才回道:“刚进府不久,孟大家去接。”
红玉怕她忌惮,忙道:“奴婢去瞧过了,小门小户出来,带着丫鬟也是个胆小怕事,这样人哪里比得过您?您……”还想再说却被白竹拉了下胳膊,后知后觉想到她先前说“小门小户”是姑娘原本家,一时脸色苍白,声音也变得磕巴起来:“姑娘,我不是……”
阮妤摇了摇头,哑声吩咐,“替我布置早膳吧。”
这事太过荒谬,她还得一个人好好捋捋,两个丫鬟却不疑有他,轻轻应了一声就出去了,等她们走后,阮妤抬头看向四周,这确是她闺时屋子。
手中茶盏搁于一侧,她抬手捏了下自己胳膊。
疼。
她皱起眉。
眼前一切是那样真实。
难不成是上天怜她,给了她一个从头再来机会?阮妤想到这,眉目便敛了下来,上一世她所有祸根都来源于今日选择,以至于后来一步错,步步错。
……
东院来人时候,阮妤已经洗漱完,也吃过早膳了,这会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看到来人,神色淡淡又语气从容地喊人一声,“盛嬷嬷。”
来人是她“母亲”奶娘。
似乎没想到这个时候她居然还会这么从容,盛嬷嬷稍稍一错神才弯腰喊,“大姑娘。”又恭声说道,“夫人请您过去。”
阮妤抿唇,又喝了口茶,才说:“走吧。”
红玉、白竹要跟着,被她留了下来,另做吩咐,而她也不等人开路,自行往外走去,十多年没回来地,如今再看竟也如昨日一般,她一路穿花拂柳,碰上不少人,且不论那些奴仆心底是怎么想,面上都是一派恭恭敬敬模样。
仍如往常一般,喊她“大小姐”。
快到东院时候。
错后一步盛嬷嬷看着眼前这个身线挺直女子,到底没忍住,低声说了一句,“大姑娘,昨夜夫人和老奴说了一句话。”
“嗯?”
阮妤侧眸。
盛嬷嬷看着她这张明艳面容,想到昨儿夜里她屋中一夜不曾熄灯情形,心又软了半截,柔声把后头话补全了,“夫人说,您永远是咱们府里大小姐,谁来了都不会变。”
这话倒是耳熟。
前世也有许多人和她说过。
盛嬷嬷说过,徐氏说过,祖母也说过……事实也确是这样,阮云舒刚进府这一天,徐氏就表了态,她那会满心错乱,又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什么模样,他们这么一说,她自然就留了下来。
后来呢?
后来她满心感激,尽职尽责做好阮家大小姐该做事,把自己会全交给阮云舒,带着阮云舒打进江陵府贵女们圈子,让她从一个市井之女成为人人称颂阮家二小姐。
然后……
阮云舒就伸出她利爪,把她一步步拖入无间深渊。
那个时候她恨过、怨过,怪责过许多人,可这些怨恨情绪早在前世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净,更遑论现在了。阮妤笑笑,轻轻应了一声,也没说旁,继续往前走。
盛嬷嬷总觉得今日大小姐看着与往日不同。
可还不等她细想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哭声,那是夫人抱着回家二小姐在哭,从帘子里传来迭声“我儿受苦了”让她脸色微变,忍不住朝阮妤方向看过去。
府中谁不知道夫人和大小姐感情很淡?
当初大小姐刚出生时候,正好赶上夫人知晓老爷外头有人,她九死一生才把大小姐生下来,还来不及感受夫妻浓情蜜意就听说了这桩事,一夕间,十月怀胎生下大小姐成了她这桩感情中耻辱见证,她不肯抱大小姐也不肯见她,老夫人看不过去索性把大小姐抱到了膝下养着。
直到小少爷出生,夫人终于察觉出自己不对。
可那个时候,大小姐已经通事晓理了,虽然还是每日会来夫人跟前请安,奶声奶气喊“母亲”,但无论夫人怎么弥补,母女间情分还是回不去了。
刚刚才拿话安慰大小姐,如今却让人撞见这么一幕,也不知道大小姐会怎么想?她有心想劝一劝,但身边30340阮妤却好似没听到一般,仍是那副从容淡定,甚至有些漠不关心模样。
“传话吧。”她看着门前两个也一样面露尴尬丫鬟说。
丫鬟轻轻“啊”了一声,等反应过来,瞧见阮妤寡淡眉眼朝她们看过来才回过神,忙应了一声,打了帘子往里头传话。
等阮妤进去时候,徐氏已经没再哭了,甚至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没抱着阮云舒,但还是把人留在了身边,握着一方帕子擦着眼角泪,见人进来就说,“你来了,先坐吧。”
阮妤点点头。
她刚坐下就瞧见一道目光,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但她还是抬起眼帘看了过去,坐在徐氏身边那个女子一身素白衣裳,打扮得很是朴素,全身上下只有一支银钗,模样清秀,眉眼与徐氏生得有几分相像,很久没有瞧见这样怯弱可怜阮云舒了,阮妤一时竟觉得有些有趣,索性便这样看着人。
倒是阮云舒似乎没想到她会发觉,立刻低下了头,手不自觉抓住了徐氏袖子,瑟缩着肩膀,看着有些不安。
“怎么了?”徐氏冷不丁被人抓住,看了眼阮云舒,又朝底下阮妤看过去,见她神色淡然,甚至还因为阮云舒这番动作挑了挑眉,一副好笑模样……想过许多她会流露表情,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幅样子。
徐氏看着她这样表情,心里就有些不大舒服。
她最不喜欢就是阮妤这幅模样,永远都是这样!就算喊着母亲也没有一点母女之情,其他人家女儿对母亲哪个不是百般依缠,就算她从前有不对地方,但这些年她也在尽力改了!
难不成还得要她跪下跟她认错不成!
徐氏胸口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连带着看阮妤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倘若阮妤对谁都是这幅模样也就罢了,可她明明见过她跟她祖母亲昵卖乖模样!想到每次去荣寿堂,她都会歪在老夫人怀里笑着喊祖母,可每当她进去,她就会规规矩矩站起来低着头喊“母亲”,她这心里就难受极了。
阮云舒迟迟不见身边人说话,抬头瞧见徐氏这幅表情,心底突然一阵恐慌。
来前她就打听过了,知道阮妤在阮家地位很高,一向严苛老夫人只对她温声细语,底下奴仆对她又敬又怕,十三岁就开始管家,这些年从来不曾有过一桩差错,江陵府小姐们都以她为尊……她想到那个来接她妇人温声和她说“小姐别怕,咱们家大姑娘最是温和好说话不过,等您进了府就让她带着您。”
她又想到徐氏先前抱着她说,“小舒乖,你大姐虽然不爱说话,但对弟弟妹妹一向是最好,有她教你,你很快就能打入她们圈子。”
她那个时候虽然觉得不舒服,但也没别表示。
可现在——
她却觉得害怕!
这个女人气势太过强烈。
明明也没怎么打扮,只是很简单一身衣裳,可她坐在那,抬着云淡风轻脸,就给人一种九天神女感觉,她在她面前连尘埃都算不上,只想弯腰低头,把自己都藏起来。如果让阮妤留在府中,谁都不会注意到她!
抓着徐氏袖子手又用了些力,她不敢去看阮妤,只能怯生生地喊“阿娘……”
徐氏终于回过神,看着身边怯弱女子,到底是血脉相连,又怜她遭遇,她弯了眼眸,一边轻拍她手安抚她不安,一边和阮妤说道:“今天让你过来是有两桩事要说。”
“当初故意把你们抱换奴仆已经被我遣送进大牢。”
“嗯。”
阮妤点头,没其他表示。
那故意抱换奴仆也是徐氏丫鬟,当初徐氏孕期脾气大,少不得发作下人,有次徐氏去乡下保胎,回程时候不巧碰上下雨便在破庙避雨,偏她亲生母亲也在那躲雨,两人都怀着孕又都在那夜发作,那丫鬟恨徐氏欺她打她就想了这么个法子……也是她如今年迈多病,又总被噩梦缠身,这才在不久前道出这桩事。
“还有一件事——”
徐氏看了眼阮妤,又握住阮云舒手,说,“这是云舒,以后她会是府里二小姐,你爹娘那边我也会着人送些东西过去,以后你们姐妹俩守望相助,好好照顾彼此。”
阮妤想起前世这日情形。
那次她是怎么回答呢?她在一阵兵荒马乱后被阮云舒握着手,她喊她“阿姐”,她说“阿妤姐姐,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了,我们一起好好照顾爹娘,照顾祖母,好不好?”
她看着她如秋水剪瞳般眼睛,一阵失神后,轻轻应了好。
可如今——
她抬眼看向阮云舒,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今日她低着头,似乎是怕她争抢一般,正死死握着徐氏手,她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笑了笑,她看着徐氏说,“不用了。”
徐氏不解,皱起眉,声音也低了下去,“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阮妤抬手抚了下裙摆,脸上依旧挂着恰到好处笑,慢条斯理道:“她回了家,我自然也该回我家。”
话音刚落,徐氏突然就变了脸色,她猛地抽出被阮云舒握着手,重重拍了下桌子,指着阮妤说,“阮妤,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要回家,你回哪个家!你知道你亲生爹娘是做什么吗?知道他们什么脾性吗?乡野匹夫,无知妇人,你一个知府小姐锦衣玉食长大,你回去,你待得惯吗?!”
到底顾念着事发突然,她又软了语气,“好了,别再闹脾气了,你和云舒都是我孩子,我不会厚此薄彼。”
“你只要……”
“夫人。”阮妤打断她话。
徐氏愣愣看着她,声音错愕,“你喊我什么?”
阮妤却没答,只是在她注视下站了起来,她眉目平静,声音却有些沉,“我从不闹脾气,先前与您说话便是我心里话,您孩子有爹娘,我也有,无论他们什么样,都是我亲生爹娘。”
阮妤看着徐氏熟悉脸……
她从前恨过她,起初恨她为什么同为儿女,她要这样待她,后来恨她为什么相伴十多年,她却不信她,可岁月翩跹,恨意消散,如今她对她既无爱也无恨。阮妤垂下眼帘,朝人盈盈一福,语气温和,“多谢您这些年教养,望您此后福体安康、长寿延绵。”
屋中一阵静默,就连阮云舒也抬了头,错愕地看着阮妤……阮妤却没理会她意思,她说完便想走了,只是想到先前在门外听到那番话,驻足脚步看着阮云舒问了一句,“阮云舒,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阮云舒一怔,似是没想到会被人点名,迎着她清明目光张口想答,但想到刚才和徐氏那番哭诉突然又卡了壳。
阮妤笑笑,似是猜到她不会作答,自顾自说道:“应该挺不错吧。”
她看着阮云舒白净到没有一丝痕迹手指,见她苍白着脸把手往身后藏,又见徐氏拧着眉低头看向阮云舒,便不再多言,转身往外走去。w,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