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傅死了。
这位太宗皇帝的老师,早该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老人,今夜终于回到了尘土里。
大梁皇帝没有去看魏太傅倒下的尸体,而是看向那位已经狼狈不堪的天御院院长,眼里没有太多情绪。
天御院院长此刻已经后悔极了,在今夜之前,魏氏家主跟他说过无数次会发生什么,以及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也选择了相信,但如今来看,那些故事原来都是假的。
那个美妙的未来,只存在于魏氏家主的口中,而不在现实里。
“陛下……”
天御院院长沉默片刻,有些不甘开口。
魏氏家主怒喝道:“道友不要乱了心神,陈澈能杀人不假,但你当真以为他会如此轻而易举便杀人吗?杀了我魏氏先人,定然让他消耗极多,道友再坚持片刻,等我杀了这阉人,便来助你!”
眼见天御院院长动摇,魏氏家主也是心急如焚,魏太傅已死,他若是此刻不战而降,今夜之后的故事不好说,但他和魏氏,只怕顷刻间便要覆灭在这里。
本来他们聚集了无数多的忘忧强者,不管大梁皇帝这边有多少强者,都能应付,最后的局面一定是三人围杀一人,却不承想这皇城里还有一个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李恒,他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三人围杀一人,变成了两人围杀一人,而且天御院院长从一开始便在保留实力,才造成了如此局面。
魏氏可以预见,如今的他们,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局面。
自己摆脱不了李恒,天御院院长定然会死在大梁皇帝手下,到时候大梁皇帝再腾出手来,和李恒一起出手,那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死字。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注定死亡。
天御院院长刚还想要开口,一道无穷的威压便已经落了下来,那个之前一直看着寻常的大梁皇帝,此刻好似身形骤然拔高万丈,宛如一座大山立于天地之间,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天御院院长刚还有些犹豫要不要相抗,此刻骤然感受到如此威压,只一瞬间,他的道心瞬间摇曳起来,这对一位忘忧尽头的强者来说,几乎是致命打击。
就在他心神失守的时候,大梁皇帝有些漠然地开口道:“朕待你不薄,你食我大梁之禄,却做此等事,留不得你!”
随着话音落下,大梁皇帝一挥袖,无数磅礴的气机便已经压迫而来,诸多忘忧得了魏氏家主的授意,想要替天御院院长拦下这一击,却没想到在那道气机之前,他们的道法才施展出来,便被那道气机毫不留情地撕碎,他们也是当世强者,但在那道气机面前,却没有一点办法。
只能看着那道气机摧枯拉朽一般朝着前面而去。
天御院院长首当其冲,很快便回过神来,开始应对,无数条璀璨的光华在他的指尖涌出,以极快的速度撞向那道有着君临天下一般气魄的气机。
两大强者的气机在这里相遇,半空中骤然炸开,然后肉眼可见有层层气机荡开,本来就已经有些破碎的广场再次被这些强大的气机波及,所有在场的强者都能看到半空中有肉眼可见的涟漪荡开。
夜空里的云海也在此刻分开,露出藏了一夜的明月。
月光洒下,将大梁皇帝浑身都染上一层银色的光辉,将他衬托得好像是一尊来自九天之上的神祇。
“噗……”
天御院院长忽然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的脸色变得极为苍白,好像是在刹那之间便受了极为严重的伤势。
那些璀璨的光华不知道遇到了什么,纷纷破碎,消散不见。
大梁皇帝在月光下,看着为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天御院院长,面无表情。
魏氏家主看着这边景象,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天御院院长败了。
他知道对方会败,但却没想到对方会败得这么快,这么迅速。
魏氏家主知晓,这位天御院院长败亡之后,下一个便要轮到自己了,今夜的计划,似乎已经功亏一篑,但他还是不太甘心,有些绝望地想着某个人给他的承诺。
大梁皇帝来到天御院院长身前,那身着帝袍的身躯看着十分雄伟,反观天御院院长,则是显得那般渺小。
“这不可能……”
天御院院长喃喃自语,同样是忘忧尽头,他不管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不仅不是眼前这位大梁皇帝的敌手,甚至几乎没有任何抗争之力。
忘忧和忘忧之间有高下,忘忧尽头和忘忧尽头之间也有高下,但是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差距?
他已经站在山巅,难道大梁皇帝这样的人物,已经去了云海之上?
“朕这一生,最恶背叛,所以朕不仅要杀你,还要让你在死前一无所有。”
大梁皇帝看着眼前的天御院院长,眼里情绪漠然,但瞬间便有一道可怕气息涌入天御院院长身体里,只是刹那间便将他的窍穴尽数毁去。
这位苦修多年,最后才艰难到了这个境界的强者,此刻痛苦莫名。
“不……陛下……”
他艰难开口求饶,一身修为来之不易,谁也不愿意就此舍去,但此刻命运早已不在自己手中。
眼前的这个男人的意志,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人能够违抗?
天御院院长不知道,但反正他根本没有违抗的能力。
看着天御院院长体内的气机一点点流失,大梁皇帝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于是伸出手,结束了他的生命。
至此,两位忘忧尽头已经死在了皇城里。
那些还活着的忘忧强者看着那个伟岸的男人,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一定十分恐惧。
大梁皇帝没有去做些什么,只是招了招手。
大殿里有人走了出来,抬着一张椅子。
那张椅子如果摆在那座大殿之外的任何地方,只怕都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但他在大殿里,便意味着很多东西。
这个天下,这个皇位,都是这张椅子。
大梁皇帝回到大殿前,缓缓坐了下去。
四周涌出些修士,开始动手。
那些今夜涌入皇城的忘忧强者,不管是抱着什么目的,但只要今夜出现这里,那便不会有离开的机会。
今夜会有很多人死去,死去的人,都会是当世的强者。
这样的故事,在史册里,注定都会有着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大梁皇帝很清楚,魏氏这只千年最大的鬼,藏得最深的鬼,在今夜,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他们只是推开那扇门的人,甚至都没有资格走到门里去看看。真正有资格走入那扇门里的,还没来。
大梁皇帝看着正在厮杀的那些人,沉默了很久,然后揉了揉自己的眉头,抬起头看了看夜空。
今夜的景色还不错,可惜自己身边的那个女子,已经走了很久了。
……
……
书院里。
院长看着跪在小院门口的魏序,眼里的情绪无比复杂。
忽然,他扭头看了看远处,皇城那边,传来了许多强大的气息,那里已经发生了很多故事。
院长想要离开这里,但却走不了。
他知道,自己离开这里之后,眼前的魏序会死。
或许他不是想要以自己的死来拦住自己,而是给自己找一个心安的死去理由。
甚至自己的这个学生,早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只等自己离开,他便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的那么多学生里,只有魏序伴他最久,所以他无比了解自己这个学生,可这么长的相伴,院长又怎么忍心看着他去死。
他没有子嗣,于是便把每个学生都看作自己的孩子。
做父母的想来是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的。
院长叹了口气。
“老师。”
忽然,黑夜里响起一道声音,一道人影提着灯笼来到了这里。
正是从渭州而来的周枸杞。
这位阔别神都数年的读书人,如果不算那次来见公主,此刻才算是他真正地回归。
魏序也听到了这声音,便有些失神。
院长神情复杂地看着提着灯笼站在小院外的周枸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周枸杞看着跪在院门外的魏序,轻声道:“魏师弟。”
说来说去,他们都是同门。
当初曾一起读书,一起论道,一起对弈。
那个时候,两人之争,是君子之争。
就好像现在他和谢南渡一样。
魏序没说话,他甚至没去看周枸杞,因为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这位同门师兄。
周氏一族,死于魏氏之手。
周枸杞也不着急,只是看向院长,说道:“老师,这是弟子和魏师弟之间的事情,老师应该去老师该去的地方。”
院长说道:“何处又是我该去的地方?”
周枸杞笑道:“老师既然是个读书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今夜的大梁朝在面临着这两百余年的最大考验,若是皇帝陛下就此身死,那么天地一变,便是大变。
院长沉默不语。
“书院的确和大梁没有什么隶属关系,但只怕再不会有陛下这样的陛下,再不会有这样的大梁,我们既然读的是圣贤书,如何不做些事情?”
周枸杞平静开口,“至于魏师弟,想来不会这么快想着死的,这么多年的恩怨,我们有很多话可以说。”
说完这句话,周枸杞便看向院长,在等自己这位老师的选择。
院长没有表态,只是问道:“你今夜还要做些什么?”
“自然看看是谁要来杀陛下,然后站在陛下身侧。”
周枸杞没有犹豫,很平静地开口,仿佛就是在说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魏氏是鬼,但却不是今夜最重要的。”
院长看着周枸杞说道:“你很有可能死在今夜。”
大梁皇帝已经到了如今这地步,想要杀他的人有很多,能杀他的却不多,如果真有人打定主意想要杀他,今夜来的人,一定会是当世最强大的几人之一。
周枸杞才踏足忘忧尽头,或许能和魏氏家主相当,甚至还有可能不如,在这样的局面下,其实不是很有作用。
“是为了报恩?”
院长看着自己这个学生开口问道。
周枸杞摇头,有些感慨道:“陛下这样的人,怎么又会让人不想追随呢?”
院长听着这话,有些沉默,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个学生在经历了那般之后,会变得世俗一些,却没想到,他始终都是那个周弦山,如此理想。
院长不再说话,只是走出了院子,没有在魏序身旁停留,而是来到了周枸杞身侧,才止住脚步。
周枸杞说道:“先生放心。”
听着这话,院长说道:“但愿真能放心。”
说完这句话,这位读书人的领袖离开了这里。
此间便只剩下了周枸杞和魏序。
周枸杞走进小院里,来到之前院长坐的地方,伸手倒了两碗酒,这才笑道:“魏师弟,有些话总是憋着也没什么意思,今夜我们有些时间,可以说一说。”
魏序没说话,但是站了起来,沉默地走到了周枸杞对面坐下。
这两位同门师兄弟,已经有很久没有这么对坐了。
在那桩事情之前,两人的关系说不上极好,但至少不差,如今两人对坐,已经是时过境迁。
“记得当初的最后一局棋,还没下完,不知道如今是不是有机会把没下完的下完?”
周枸杞笑着看向魏序,然后伸出手指在桌面上划过,纵横交错之间,便有一张棋盘落在上面。
魏序看着那棋盘,沉默不语。
周枸杞却已经凭着记忆,在棋盘上点了许多地方,他所点的地方,自然便出现了一枚枚棋子。
魏序也伸出手,留下许多棋子。
两人都是当世最了不起的读书人,即便是数年之前的棋局,也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并不是什么问题。
周枸杞看了一眼棋盘,说道:“当初的局面也是我占优一些,只不过我这些年没再下棋,想来棋力已经不如你,毕竟你在神都,还能时时和苏师弟切磋。”
苏意也是院长的弟子,或许还是天下最会下棋的人。
“把我们这些人绑在一块,只怕都不是苏师弟的对手。”
周枸杞感慨一声,笑道:“倒也是许多年不曾见过他了。”
魏序脸色苍白,几次想要张口,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周枸杞说道:“人生有许多事情难以选择,但还是要选,但不管怎么选,千万不要和自己过不去,不然就和现在的魏师弟这般,浑浑噩噩了。”
魏序忽然说道:“如此情况,换你,你会如何选?”
周枸杞看了魏序一眼,淡然道:“自然是拦一拦他,拦不住,便死在他手上便是。”
“血液里的东西,当真说舍便舍吗?”
魏序有些不解,他的眼里满是迷惘的意味。“那个叫陈朝的小子不是才杀了自己的兄长吗?你以为他为何要杀?”
周枸杞说道:“自然是争的对错,不是别的。”
魏序听着陈朝的名字,沉默了很久,才说道:“他的确是个让人无法理解的人。”
周枸杞说道:“其实很好理解,无非是对错在他的脑子里,要比其他很多事情更重要。”
“魏序,你不是个坏人,甚至你可以说得上是个好人,但你太懦弱了,要知道,在这样的大事上,懦弱的人,是没办法选对的,而你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会带来极大的后果,对了,应当是该我落子。”
周枸杞伸手落子在棋盘上,笑道:“你们想得很好,拦住了先生,那么陛下孤立无援,今夜便会死在你们手上,但实际上魏氏既然这么多年都是鬼,早已经说明一个道理,那就是你们并不重要,至少要舍弃,你们是最早被舍弃的。”
魏序说道:“都是棋子。”
他也落下一子。
“不过你还是做了错事,也就是甘愿继续留在棋盘上做棋子,老师这些年的犹豫不决,只怕也是因为如此。”
周枸杞似笑非笑。
“我不配做院长。”
魏序很平静,但眼眸里的情绪却彰显着他不知道平不平静的心。
周枸杞说道:“书院是一座修行宗门,也是一群读书人汇聚的地方,既然这般,可以做宗主的,便不见得能做院长,因为除去要谋求书院的存续,还要坚持一代代圣贤传下来的对错,这样看来,小师妹是很好的人选。”
魏序没有说话。
周枸杞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这个师弟,他们之间,其实并无恩怨,那一切他早已经知晓魏序并不知情。
如今自己这个师弟,不过是在画地为牢罢了。
“我终究姓魏。”
魏序看着周枸杞,“欠你很多。”
周枸杞笑了笑,不准备多说,只是伸手再次落下一枚棋子,说道:“我知道你在求死,死在我手里,或许是你最好的解脱方式,这样吧,这一局棋,你若是赢了我,我便满足你。”
“我们之间的恩怨,只在今夜,只在这局棋里。”
周枸杞看了看远处的夜色。
没有再说什么。
……
……
皇城里的声音渐渐小去。
魏氏家主瘫在地上,脸色苍白。
李恒的衣衫下在流着鲜血,滴落了一地。
这位内侍之首,战胜了眼前的魏氏家主,虽然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是对他来说,却还是很值得。
他看着魏氏家主,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刀。
之前他曾经将赵三宝的肉一块一块割了下来,如今他也要将魏氏家主的肉割下来。
也不知道忘忧尽头的强者和寻常人的肉,有什么区别。
但李恒知道,魏氏家主会活得更久一些,也会更痛苦一些。
魏氏家主有些茫然,今夜的计划推进的其实很好,除去不知道李恒这个变数之外,其他的都还算不错,至少院长没有出现在这里。
但他还是输了。
其实无非谋划的事情,就是不够强。
也不是他不够强,是大梁皇帝太强。
这样的差距,很难用谋划来解决。
魏氏家主无奈地笑了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梁皇帝忽然看向前面。
在夜色里,有个提着灯笼的年轻人来到了这里。
他一身黑衫,手里还提着一颗白头。
脸上有些污血,但头发里的更多,血都凝结了,无法继续往下坠落。
来到广场上之后,他丢出那颗白头。
坐在龙椅上的大梁皇帝看着眼前的陈朝,笑道:“去做了什么?”
陈朝说道:“杀人。”
魏氏全部高手都到了皇城里。
那么剩下那些呢?
自然在魏氏祖宅。
“我从中门而入,见人便杀,不知道杀了多少。”
陈朝有些疲倦,魏氏没有无辜的人,就连魏序都很难说得上无辜。
大梁皇帝说道:“你倒是干脆。”
陈朝摇摇头,“我不是喜欢杀人。”
大梁皇帝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没有多说,只是招手道:“来,站到朕旁边来。”
陈朝没有犹豫,提着灯笼走了过去。
就在他走到大梁皇帝身侧的时候,天其实便要亮了。
于是陈朝吹灭了那盏灯笼。
大梁皇帝说道:“有时候真想你是朕的儿子。”
陈朝笑道:“叔父,也是父。”
……
……
有个中年道人,在某天下山,便一路往神都而来。
天底下的道人很多,但没有谁比他更重要。
他是一座道观的观主,是道门的领袖,是这个世上,说话最管用的几人之一。
当然除去这些璀璨的名头之外,他还是一个很强大的修士。
很多年前他便成名,然后走到了忘忧尽头,如此很多年,他继续在那条修行大道上走着。
不知道快慢,但始终在往前走。
早些年他偶尔会出手,杀些邪道高手,后些年,值得他出手去杀的人已经不多,于是他便没有怎么出手,一直都在道观里。
看朝霞看晚霞,看道祖手札,看那些藏经阁里的道法。
几年前,有人请他去看看某个人,他本不在意那些请他的人,但是对那个人有些兴趣,便还是去看了看。
后来他又见了那人一次,觉得那个人很可怕,于是便想该怎么杀他。
到了如今,他知道那个人不杀不可了,所以便做了些准备,然后便从观里出发,去准备杀人。
这些年,他想杀的人都没有活下来,他认为这一次也不会是例外。
不过那个人很不好杀。
所以他走的时候,想了很多事情。
直到现在,他想完了那些事情,天也快要亮了,他也看到了那座雄城。
看着这座城,道人笑了笑,然后来到门前,城门便倒了。
他要杀人,从不打算偷偷摸摸。
所以从城门而入,过一整座神都,再入皇宫,那个时候刚好天亮。
天亮了,才是杀人的好时候。
——
最近这段情节,尽量都写长章节,除非到了非要断的地方,不过章节长了,数量就不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