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笙的声音带着笑意,听上去甜甜的。
她在同王十三开玩笑。
大冷的天,虽然隔着厚厚的衣裳,她却能感觉到王十三身上的暖意,就像太阳一样,驱散了寒冷和黑暗。
靠着他,再大的风雪都无关紧要,不再叫人烦恼,甚至这黑咕隆咯的雪夜也变得十分美丽,叫她突然有了一种想要吟诗作画的冲动。
王十三没有作声,却陡然加快了速度。
雪花簌簌落下,文笙闭上眼睛,有一种在大雪里飞翔的感觉。
渐渐的,周围越来越安静。
两人已经离开了状元桥,远离了灯火与喧嚣。
这世上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安静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王十三抄了近路。
府衙后头有一条小巷,白天会有很多人蹲在长长的巷子里买卖花鸟鱼虫,外加斗蛐蛐。
这会儿天黑又下着大雪,自是家家闭门落锁,半个人影也不见。
巷子里避风,不时有房檐探出来,雪也不像外头街道上那么大。
王十三进到巷子之后,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文笙柔声问道:“是不是累了?”
“不累。”王十三慢慢站定,“你掐我一下。”
文笙奇道:“我掐你做什么?你哪里不舒服了?”
王十三摇了摇头:“我脑袋里迷迷糊糊的,刚才不知怎么了,像腾云驾雾一样就跑到这里来了,你掐一下,我看是不是在做梦。”
文笙“吃吃”笑了起来,缩回一只胳膊,问他:“掐哪儿?”
“随便你。”
话音未落,王十三身上抖了抖,笑着叫了一声:“你奶奶的,谁叫你掐我咯吱窝!”
文笙趴在他后背上笑得透不过气,道:“清醒了没?陆不逊。你身手不是很厉害吗,腋窝被掐也会痒庠?怎么也不运上一口气?”
王十三很怕她笑出个好歹来,悻悻地道:“老子没防备你个小娘们儿。”
何止会痒。
王十三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
他听说亲人缘浅的孩子,被人搔到腋窝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王十三记得很清楚。他小的时候,在王家善堂里和别的孩子打闹,互相咯吱着玩,他是最不怕这招的一个。
旁人挠上半天,他不躲不避不运功。也一样忍得住,外表看上去无动于衷。
后来他年纪稍长,对他人有了戒心,这多少年没被搔过咯吱窝了,没想到越活越不济事,刚才那一瞬,简直是痒到了心里头。
后背上软缠缠的顾文笙像是按动了他身上某一个开关,胳膊压到了他的头发也痒,呼吸扑在他脖颈上也痒……
害得他心猿意马,浑身不得劲儿。
王十三穿过巷子。不紧不慢往回走。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雪住。
他问文笙:“冷不冷?”
这边自下雪之后罕有行人,地上新雪蓬松,可惜没有月光,看不到满地皎洁。
鞋子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文笙轻轻哼着小曲,衣袖间暗香浮动,听他问话,笑着回答:“不冷。”
王十三空不出手来,她就伸手帮他掸了掸头上肩上的积雪。十三的头发硬硬的,湿了之后有些扎手,眉毛摸上去也是硬硬的,带着水汽。感觉快要结成了冰。
她趴在他耳边,真心实意地道:“十三,陆不逊,幸好有你。”
王十三其实并不知道文笙为什么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但这不妨碍他顺着杆子往上爬:“小娘们儿,知道爷的好处了?”
文笙轻笑:“知道了。”
“先记着账。等你好了,就换你来伺候爷,不指着你大小姐能端茶倒水,嘘寒问暖,闲时弹个曲儿陪爷说说话,”他顿了一顿,“……可别翻脸不认人。”
文笙的手指刚从王十三眉毛上离开,听这话沿着他右侧鬓角滑落下来,十三早上忘了刮胡子,摸着有些扎手,文笙拿冰凉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冲着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气,故作阴森:“何止翻脸不认人,说不定还要杀人来口!”
王十三寒毛炸起,抖了一抖:“顾文笙,你老实点儿,别动手动脚!”
叫文笙这么一打岔,他心里刚刚涌起的酸涩和惆怅登时烟消云散,不知所终。
“……呵呵。”文笙用力搂住了他的脖子,将脸贴靠在了他宽宽的背上。
“十三,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她的声音,听上去百无聊赖。
“说来听听。”
“从前有一个地方,那里没有驴,有一个人闲着无聊呐,就用船载了一头驴送过去……”她给王十三讲《黔之驴》。
《黔之驴》这个故事出自柳宗元的《三戒》。
《三戒》是《临江之麋》、《黔之驴》和《永某氏之鼠》的合称,柳宗元借三种动物来讽刺时人,认为君子当引以为戒。
不过文笙选在这个时候讲《黔之驴》,既不是讽刺,也不是说教,她还是在同王十三开玩笑——
“……老虎习惯了驴的叫声,就靠近它,嘻嘻笑地来回逗弄它,时不时碰撞倚靠地冒犯它,”她又戳了戳王十三的脖颈,“驴就非常生气,用蹄子去踢老虎……”
王十三:“……”
直到这会儿他才听出来,原来顾文笙在拐着弯说他是驴呢。
这小娘们儿看他脾气好,上房揭瓦,这是要翻天啊。
文笙讲至故事结尾,王十三那无语的样子更是大大取悦了她,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王十三终于找到了话还击:“嘿嘿个屁,看占点儿口头便宜把你美的,母老虎难道就很好听?”
“哼!”文笙用力戳他。
王十三皮糙肉厚,文笙那两下犹如蜉蝣撼树,自然是不痛不痒。
也不是,痛是不痛,痒却是很痒。
王十三反手将她向上托了托,迈开大步往回走。心里忽而欢喜,忽而哀伤。
顾文笙与他,本是云与泥的差别。
若非这一趟南崇之行,王十三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心甘情愿地做她身边的一头驴子,只求她能好好地活下来。
若这雪夜漫漫,永远不会天明,前路长长。永远走不到尽头,这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一直这样,他背着她走下去,那该有好多。
可惜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说说笑笑间,他的脚程又快,感觉中不一会儿就到了家门口。
这会儿差不多二更天,姓黄的一家已经睡下,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童白霜屋里还亮着灯。
王十三和文笙开街门进来。童百霜听到动静,大约放下心来,过了一会儿,也熄灯睡了。
王十三见状对文笙道:“天不早了,你也赶紧睡吧。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文笙身体虚弱,方才在外头又冷又累的,王十三不想她再熬夜。
王十三把文笙背到了屋门口,将买的东西递给她,看着她进了门,他在院子里捡了把扫帚。将门口的雪往墙根儿底下扫了扫。
他怕文笙出来洗漱的时候不小心踩到积雪,滑倒了摔着。
等他借着微弱的灯光打扫完,进了屋,只见桌子上摆着才买回来的笔墨纸砚。
文笙虽然换了衣裳。却似全无睡觉的打算,正挽了袖子,往砚台上加了点水,准备研墨。
“这是做什么?”
文笙看了他一眼:“你先去洗漱吧。我画点儿东西。”
“画什么?”王十三凑过去,果见桌案上铺了老大一张画纸,旁边笔架上各种粗细长短毫五六支。
“这会儿状元桥附近的情况我还记在脑袋里。我现在记忆力不及从前了,担心睡一觉起来有所遗忘,索性先画出来。”
王十三一听是这么回事,连忙道:“那我陪着你。”
他将门关严,回来又问道:“我做点儿什么?”
“你研墨吧。”文笙把墨锭递给他,教他如何重按轻磨,将墨研得既浓又匀。
“你别急,这与你们练武不一样,静下心来,用慢工夫,你一边研着,一边看我画,哪里有错提醒我一声。”
一灯如豆,给文笙整个人都披上了温暖的黄晕,只是守在她身边,看着她,王十三就有一种安稳静谧的感觉。
墨研出来,有一股涩涩的松木香气,那是独属于文人的气味,王十三觉着它与文笙很相称。
都言灯下看美人,灯光遮掩了文笙不佳的气色,手执画笔的她看上去本身即是一幅画,别有一番自在风流。
因为自己不经意间也做了这画中的人物,王十三内心深处竟生出窃窃喜意来,墨研得非常用心。
文笙等他研得差不多,兑了点儿净水进去,拿起一枝细毫,蘸上墨,含笑瞥了王十三一眼。
王十三全无察觉,还在那里慢腾腾地手腕打圆,文笙低头落笔开始作画。
在她看来,男人们都喜欢红袖添香,在她这里,十三这么个大个子乖乖守在一旁研墨也差不多,一样得旖旎,叫人心情大好。
她画状元桥,只画景物、店铺和诸多的货摊摆设,寥寥几笔,那一片街市的地形全貌便跃然纸上。
王十三探头望着,不敢打扰,暗自啧啧称奇。
文笙换笔,王十三忽指着画上一处:“这地方是不是还有个小胡同?是通书斋后面那座阁楼的。”
文笙以手扶额,仔细回想。
王十三见状连忙阻止她:“快别耗神了,当我没说,就这样吧。”
文笙摇了摇头,王十三这么一说,她好像有了点印象。
“当时正好是吴丰的轿子过来,咱们为了躲避他急走了几步,我又分了神,就把这附近忽略了。还是要核实一下,等会儿十三你把这图记熟了,明天去现场再对一对。”
文笙大大小小画了十几家店铺,王十三一旁看着,仿佛再次走在了状元桥。
“就定在这附近吧。傍晚吴丰下衙的时候,这周围人多,正可以趁乱动手。”
文笙未置可否,又花了不短的时间将画完成,放在屋子上晾干,道:“收拾了睡吧,等明天我再好好想想。”
这一番折腾已至深夜,王十三应了一声,让开叫她先洗漱。
文笙一直想着这事,临睡之前突道:“还是得想办法把这些店铺的大致背景打听清楚。最好能花点儿银子,盘下一间。”
王十三正脱鞋子,闻言顿了顿:“知道了,等我叫宣同方去办。”
文笙闭眼沉思一会儿,又道:“你一个人怕是不行,有了店铺,我就可以在铺子里等着接应。”
王十三“嗯”了一声,拉过被子来盖在身上,将灯熄了,贴着文笙身边躺下来。
“也别叫宣同方他们闲着,需得有人帮忙把吴丰抬到店铺里,留在外头等待燕白,状元桥离陈大人家不远,就算是他们几个凑巧遇上吧。”
主意都是好主意,一环扣一环算是心思细密,可这都半夜了,你咋就不能歇一歇脑袋,老实睡觉呢?
王十三翻了个身,就势把文笙抱住,搂在了怀里:“瞎叨叨啥呢,没完了还,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睡觉!”
文笙挣了挣,没有挣动,她今天走了很远的路,累得不轻,老实躺了一会儿,困劲儿上来,很快睡着。
可等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人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文笙是觉着昨晚画了画之后太困顿了,所以一放松,基本上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很多话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她还要仔细想想,以免误导王十三。
而王十三那边,则是觉着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要先确定。
吃了早饭,他去找宣同方等人。
宣同方见面先告诉他,平安侯府的大夫也不是燕白本人。就他们打听到的情况,医圣这段时间确实一直呆在皇宫里。
王十三觑着四下无人,悄悄问他们:“吴大学士府里的门客身手究竟如何?就吴丰上下衙常带着的那十个人。”
按他所想,这番行刺难度颇大,绝不是他趁着对方不备,斜刺里突然杀出,给吴丰一刀就行了的。
吴丰坐轿,由外边看不到他的人,所以这第一刀,是要毁了他的轿子,然后面对着面,才能重伤他,又不致一刀毙命。
这其中的分寸不好掌握。
而且到时一击不成,就算他动作再快,也必然要与吴家的门客交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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