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五月中下旬,又一批红领巾入队仪式即将开始,班主任老师当众宣布了入队的同学名单,其中还是没有卢利。
小小的孩子心中觉得委屈,好在这段时间不长。白天越来越长,可供孩子们玩乐的时间更多,而且天气逐渐热起来,孩子们可以玩耍的花样也更多,但其中有一项是卢利怎么也参与不进去的,那就是游泳。
很难说卢利会不会游泳,若说他不会,也能够在水里游几圈;若说会,他第一不会踩水,第二不会换气。永远像一只笨拙的鸭子一样,把头昂在水面上,四肢慌乱的在水中摆动,动作之不协调,泳姿之恶劣,简直无以复加!
天(津)市的公用游泳池有两处,分别叫第一、第二游泳馆,都是要正式的游泳证才能入内,而且门票花费不菲,孩子们既嫌那里面的人太多,又怕花钱,喜欢游泳的,只有到自发组织的游泳区去,在天(津),这样的地方也有两个,分别就是水上公园和海河。其中尤其以海河为第一优先考虑,因为水上公园毕竟远了点。
胡同中的孩子中,以狗立游泳最好,刘杆次之,大鑫再次之,至于卢利,根本连前十都贴不上,下河游泳,所有的孩子都不爱带他去,多他一个简直就成了累赘;偏偏卢利游泳不行,还硬要跟着,哀求别人好久,才能蒙恩大赦,携他一起前往。
据说,王家胡同一片所有的孩子中,游泳以二号院的贺军游得最好,已经取得了游泳池深水区的资格证,只是不知道真假,贺军和他们玩不到一块,也从来没有人敢敲开二号院的门,问一个究竟——听人说,贺军的爷爷最爱吃小孩儿,谁要是胆大的跑进去,一定被他捉来吃了!
家长自然是不允许孩子们到海河游泳的,这些小家伙儿们只得满口编瞎话,好在他们平时也是成天不着家,具体到哪里去了,家长也不知道,更不大用心过问的。于是这一天,刘杆、狗立、李鑫、张丽、董玉强、丁聪、丁明、卢利几个组成队伍,浩浩荡荡的从家出发,直奔海河;路过王家胡同甲一条的时候,又碰到两个同学,一个叫袁斌,一个叫龚静,问清去向,两个人也加入了进来。
一行十个孩子顺河边前行,过北安桥而下,河中已经有孩子在游泳了,男孩子不管不顾,脱下衣服放在一边,也不换泳裤,就这么光着小屁溜儿,一溜烟的冲进水里;女孩儿就不行了,要找没人的地方,换上泳装——女式泳装多是布制,从上到下都是褶儿,把前胸后背捂得严严实实。
卢利总想学游泳,但孩子学会游泳,首先要有家长带领着在水中练,然后自己有勇气下水,不怕喝水、呛水,才能学会,而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得有家长在一边照顾,偏偏这是卢利绝对没有的!舅舅工作忙,而且心疼小妹的遗腹子,从不带他到河边去,等稍大几岁,自己想学了,却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和小朋友下水几次,呛得双眼翻白,更是仅仅满足于落水不沉,至于能不能学会,是不放在心上的。
看着刘杆儿几个越游越远,几乎已经到了对岸,他却连两个女孩子都比不过,男孩儿自尊心发作,使劲鼓起勇气,向河中心走,片刻之后,水已经到了下巴,脚下尽量踮起脚尖,深吸一口气,身体向上一窜,四肢划动,照例如同一只鸭子般,昂着头,游了起来。
他的动作完全不规范,手刨脚蹬,体力丧失极快,游不得十米,已经觉得胸口砰砰乱跳,想双脚落地站稳身子,但怎么也够不到水底,心里一害怕,浊气上升,身体不由自主的下沉,这下更害怕了,“咕咚!咕咚!”连着喝了两口水。
勉力挣扎着探出头来,这会儿已经没有力气再昂起头看清周围的景致,耳边似乎听见别人在喊什么,却不能分辨,嘴巴张开,咕咚、咕咚的连着喝了几口水,身边一个人游过来,一搭他的胳膊,让他站在了水里,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扑腾到了岸边的近处,水不过齐腰深。
卢利惊魂乍定,使劲抹了一下头上的水,回头看看,竟是龚静。穿着一袭紫色的泳装,头上戴着塑料的泳帽,偏着头向他看来,“你不会游泳啊?那还下来干什么?”
卢利嗫嚅了几声,“你管咧?”气呼呼的扔下一句,蹚水上岸,光着身子坐在自己的衣服旁,心里对自己赌咒发誓:今后再也不下水了!太丢人了!
龚静看着他光溜溜的背影,羞得啐了一口,转过头,向水中游去。
对于狗立等人来说,这是难得的享受,游泳游得累了,四肢大张着躺在河面上,像个河漂子一样,顺水而动,休息够了,听上游有机船鸣笛的声音,刘杆儿大喜,哈哈笑着划动四肢,向河边游去,却并不上岸,而是等候在河道的中心,待机船经过,双手抓住机船的侧帮,身体被船带着,向下游方向而去。船行一百来米,几个孩子松开手,重新跳回水中,迎着波浪,又游回最初的出发地点。这一天的运动算告一段落了。
刘杆儿晾一晾身上的水珠,套上裤衩,又拿过衣服,从口袋里摸啊摸的,掏出一盒烟来,是战斗牌,这种烟一毛九分一盒,若是单买的话,是一支一分钱。也就是说,买一盒可以便宜一分钱。
他抽出几支,向周围分发,袁斌、大鑫各自接过,用火柴点燃,狗立却看看卢利,见他摆手摇头,也赶忙说道,“我不抽了。”
刘杆儿也不勉强,把剩下的烟卷重新放好,“等一会儿去哪?”袁斌问道。
“弄副帕斯牌!”刘杆儿抽着烟,大声说道。(注1)
“行。”卢利答应着,他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一个鬼点子,“拿……钱,我……买……买……去。”
“一块儿去吧?”大鑫说道。
“少……少少少管!”
卢利年纪虽小,但在王家胡同却是公认的孩子王,看他瞪眼,别人不敢多说,凑齐一毛钱交到他手上,“狗……立,和……我我我我走!”
“哦。”狗立应一声,胡乱套上衣服,追了上去。
两个人顺着河边回家,却不从百货大楼直接转回王家胡同,而是故意绕了个远,径直奔向梁家,到小院门口就喊,“梁……昕,梁……昕!”
梁昕怯生生的探头出来,问了一句,“干嘛?”
“出……来啊,带你……你玩儿去。”
梁昕人小心眼儿少,家里只有姐姐在,都不大哄自己玩儿,听到他主动邀请,高兴极了,不防这其中有诈,走了出来,“去哪儿玩儿啊?”
“过来,我……告诉你啊。”卢利一眼看见梁净跟在弟弟后面出来,忙收起一副贼忒兮兮的笑容,很是规矩的点点头,算是和对方打了招呼。“是你啊?又来干什么?”
“没……事。”卢利张口就是瞎话,语速慢吞吞的说,“带梁昕……出去玩儿。”
梁净看看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孩子不像好人,“算了吧,我家小昕不去了。”
卢利还不及说话,梁昕先着急了,“二姐,让我去吧,求求你啊?”
梁净拗不过弟弟的哀求,终于点头,“那,就去吧,早去早回啊。”说完,狠狠地瞪了卢利一眼,后者理也不理她,拉起梁昕就走,“走,带你……玩儿去。”
领着梁昕走了几步,出了胡同群,街边是一家小商店,三个孩子推门就进,在店中走了一圈,卢利拉着梁昕的小手靠近一面柜台,玻璃柜台中摆放着各种商品,他用手一指其中的一个小包,里面鼓鼓囊囊,装着酱红色的纸,“看……见了吗?这叫帕斯牌,记住了吗?”
梁昕点头,“记住了,帕斯牌。”
“对。等一会……儿你来买,这是钱。”他拿出钱放在梁昕手中,“给你,拿……好好好了,别……掉了。”
梁昕从小也没有拿过这么多的钱,攥在手心,丝毫不敢松开,“你……再说一遍?”卢利不放心的叮嘱他。
“一会儿我进来,就买帕斯牌。”
“对。”卢利得意的笑着,转身又和狗立退了出去。“去……吧,我们在外面等着呢!”
梁昕听话的转身入内,狗立不明其意,疑惑的问,“小小,那是什么啊?是帕斯牌吗?”
卢利嘻嘻一笑,“别别……别问!”他侧起耳朵,向内听着,果然一如所料,女售货员和梁昕争吵了起来,孩子委屈得都带上了哭腔,“就是这个帕斯牌嘛!是小小哥哥让我买的,就是这个帕斯牌!”
“你这孩子,这不是缺心眼儿吗?这不是扑克!”
“就是帕斯牌!”一大一小鸡同鸭讲,谁也说不明白,卢利在外面听着,笑得打跌!
终于,梁昕抹着眼泪从里面闯了出来,“小小哥哥,她不给我。”
看着小梁昕哭得委屈的样子,卢利心中的这口气算是出来了,啐了他一口,“你……笨死了,让你买个帕斯牌都买……不来,不带你玩儿了。回家去吧!”
梁昕‘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拉着卢利的手,使劲哀求,“小小哥哥,带我玩儿吧,带我玩儿吧?”
“不带……你玩儿,快滚,快滚!”卢利瞪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抢过钱来,进去买了一副真正的扑克牌,和狗立扬长而去。
听卢利语带炫耀的把戏耍梁昕的故事说了一遍,众人大笑!笑过之后,董玉强问道,“那玩意到底是干嘛的?”
“我也不……不,不知道,”卢利老老实实的说道,“反正…总……总总…看我姐姐她们上厕所带着,我有一次摸,我舅……舅妈……妈……还说我来着。”众人又是一片大笑!
到了晚上,梁艳居然又带着梁昕到了吴家,“我家弟弟哭了一下午,……”
这一次卢利可不怕了,他自问于此事上全无责任;翻了个白眼儿,结结巴巴的说道,“这,和我有什……嘛,关……关系?”
梁艳也不知道下午发生了什么,弟弟还小,说不清楚,只是哭着要找小小哥哥玩儿,没办法,她只好领着他来了,“我不是说和你有关系,不过小昕想和你一起玩儿,你就……带他一起吧?”
“不……带!”
梁昕看他断然拒绝,瘪瘪嘴巴,又要哭,给姐姐使劲打了一下,吓得把眼泪又忍了回去,“别哭!”梁艳低三下四的说道,“小薇是你同学,你就带小昕玩儿吧?”
孩子们的事,吴招弟和吴来弟不好多说,看梁昕委委屈屈的样子觉得可怜,有心劝弟弟几句,但姐妹两个自幼把他抱大,深知他的脾气,挨了多重的揍都从不掉泪,可知其人秉姓之坚硬;在一旁张张嘴巴,始终不曾出声。
梁艳求了几次,卢利始终拒绝,没办法,姐弟两个失望的回去了,那个梁昕还不停的回头,希望小小哥哥能够改变主意,但让他遗憾的是,卢利转身进院,关上了门。
吴宝昆和于芳在屋中听得清楚明白,夫妻两个相视摇头,等到他也进了屋,给姥爷打来洗脚水,于芳带着奇怪的语气问道,“又住得不远,就带他玩儿呗?”
卢利不说话,只是摇头,“这个孩子又没得罪你?”
“他……姐……姐姐姐姐姐姐……”
“知道,他姐姐告你的状了。”吴来弟也觉得弟弟的心有点过于硬了,没好气的接口道,“他又没得罪你!?”
卢利稚嫩的脸上一团怒容,努起了嘴巴,一句话也不说了。
“算了,都早点睡吧。”吴吉厚洗净了脚,穿上鞋子,转身到地窨子里去睡觉,吴宝昆赶紧跟上去,先一步下去,为父亲铺床叠被。
注1:帕斯牌,天(津)话,就是扑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