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苹从凤来楼走出,挽了一个包裹,直奔城中庆丰米铺。
明媛雅叙今日在这里举办活动,征集城中女子旧衣,一并浆洗、晾晒后,送给独居家中的妇人。翠苹的旧衣裳不少,听说这个活动后,连夜收拾了一大包,一早送来。
庆丰米铺的二小姐郑巧蓉是这次活动的主事人,带着丫头一边清点衣裳,一边逐个仔细登记。
翠苹将包裹递过去,挥笔写下自己的出处和名字:“凤来楼,翠苹。”
郑巧蓉见此,原本热情的笑容变得清冷,城中谁人不知凤来楼?
“这位姑娘,今个儿活动已经结束了,这包裹你带回去吧。”她将拆了一半的包裹又重新包好,还给翠苹。
翠苹不解:“结束了?不是今个儿才开始么?那我明天来?”
巧蓉重申道:“是这个活动结束了,谢谢姑娘的好意。”
翠苹更不解了:“不是做善事么?所谓多多益善,怎么还有结束一说?”
巧蓉不耐烦,胡乱编了个理由:“浆洗的木桶满了,盛不下。”
翠苹不恼不怒:“我若不写凤来楼三个字,那桨洗的木桶是不是就能盛下了?”
巧蓉打心眼里瞧不起这样的女子,但被直接戳破心事,面上仍是红了。她的眼睛看向别处,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时,杜心雁由夏姑陪着,从另外一个方向款款走来。她显然已经听到发生了何事。一站定便对翠苹解释道:“这个活动姑娘见到的是,今个儿借用庆丰米铺店面,公开向城中女子征些旧衣裳。但其实几日前,雅叙的成员就已经陆续捐出了不少,这会儿都堆在洗衣坊候着,那浆洗的木桶的确是盛满了。巧蓉方才那样说,是见姑娘诚心为独居妇人做善事,怕因了雅叙的过失耽误了姑娘的好意。不过姑娘若不介意,就把衣裳先放下。回头有了去处,雅叙自会派人给姑娘送个信儿的。”
翠苹虽知杜心雁这番话虚虚实实,但毕竟杜府千金肯给她一个台阶下。她没有再较真的道理。于是她点点头,把衣裳放下,转身离去。
站在不远处胡同口盯梢的玄奕转过头,一脸嫌弃:“看你的情敌。出身高贵。落落大方,谈吐得体,聪慧谦和,再看看你,啧啧。”
月溪直视着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她纵是有千般好,也不是他喜欢的那一个。我纵是有万般差,也是令他钟情的那一个。”
“不害臊!”玄奕自然知道月溪口中的“他”是谁。一对眼珠子快翻出来。
月溪笑而不语,和玄奕来往几日。对这个人的脾性也摸出一二。这人做起正事来毫不含糊,就如那天,能在河里待上一个时辰这点,就绝非一般公子哥儿脾性。但是落井下石,伤口上撒盐,恶语伤人,贬低他人、抬高自己,又皆是他的强项。若是前世,或前前世,遇到这样的人,月溪非得动怒或针锋相对一番不可,可如今的她知道了,对待这样面恶心善的人就要不卑不亢,然后转移话题。
“快跟上她!”月溪拉了他继续跟着翠苹。
一路又跟到凤来楼,玄奕不乐意了,今个儿一大早,月溪跑到他如今暂住的聚贤庄找他,说有要事,并要他带足银两,他还以为她又有什么好主意了,可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却是盯梢一个青楼女子!这让他堂堂太师公子情何以堪?
“本公子陪你胡闹一上午了,你倒是说说跟踪这个女子的目的?”
月溪解释道:“前世我曾从她那里知道了欧阳显与方姐姐的关系,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今生欧阳显应该也会向她透露关于他与方姐姐的事,所以我想跟着她,寻找机会,再从她口中知道方姐姐那天为何那般。”
玄奕皱眉:“我是问你,你跟踪她,和我们同行一事有何干系?”
“没什么干系……别恼,别恼,我知道这是家事,但你也知道,她是凤来楼的,我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接近她?只有你能帮我了。”月溪巴巴地请求。
玄奕冷哼一声:“那你要我带那么多银两做什么?”
“要想从他人嘴里知道你想知道的,明的做法就是先拿住她,威逼加利诱,利诱不成,威逼之,威逼不成,利诱之,暗的做法就是盯住她,日夜盯守,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月溪将前世邬夜青对她所言照搬过来。
“嗤!”玄奕眼露鄙夷:“简单粗暴!看来你是选择用我的银子利诱了?”
“聪明。”
“聪明个头!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乱七八糟?不就是想从那女子口中知道欧阳显的事么,看本公子的,本公子一两银子都不用,不仅要她倾囊相告,还要救她脱离苦海!”
说完,玄奕要月溪在外面等他,独自走进了凤来楼。
刚一站住,一股浓烈的脂粉味向他袭来:“这位公子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吧,我们这里的姑娘燕瘦环肥,应有尽有,我在这个窑子里,又叫做瑶姐,公子可要记好了,有什么需要找我瑶姐都能帮公子做到……”瑶姐熟练地重复着她千篇一律的开场白。
玄奕硬着头皮,不自在地揉揉鼻子:“我……我要找翠苹。”
瑶姐一愣,“我要找翠苹”,这五个字,论字表、论意思、论口气,都不该出现在她凤来楼啊!不过她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只要有银子,管它该不该。
“哟,翠苹呀,公子真会点。翠苹是我凤来楼新来的鲜果儿,色艺俱佳。不过她近来有些特别,唱唱曲儿还可以。接客就……不如公子再看看其他的果儿……”
“就……就唱曲儿就行。”玄奕此时已经后悔踏入这个地方了,和瑶姐这样的人对话,他的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看脸,厌恶,看身子,更恶。
见玄奕一脸局促,瑶姐心中生出几分失望,看来眼前这位公子不会是凤来楼的常客了。她收起笑脸,伸出手:“银子。”
※※※
玄奕走进楼上空无一人的包间。松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翠苹推门进来,手拿一把琵琶。向玄奕微微欠了欠身,弹一曲《春江花月夜》。
一曲完毕,翠苹笑语盈盈:“公子可喜欢翠苹的弹奏?”
“翠苹姑娘在这里可开心?”玄奕不答反问。
翠苹心道,原来这位公子好“走心”这一口。她面露嗔怪:“公子若常来陪翠苹谈谈心。翠苹就会开心了。”
“开心是自个儿的事。和他人无关,翠苹姑娘若真是开心,本公子来不来,都无所谓。”
“怎么会无所谓?翠苹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公子开心,公子若开心了,翠苹就开心。”
玄奕没料到她一个青楼女子应对如此流畅,他想了想,又道:“翠苹姑娘认为人生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
“翠苹不是说过了嘛。翠苹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公子开心,因此对于翠苹来说。人生最开心的事就是公子开心。”
玄奕摇头:“不是,人生最开心的事是获得他人的尊重。”他亲见翠苹在庆丰米铺与郑巧蓉的冲突,知她是一个颇有几分心气、内心渴望获得认同的女子,因此,他打算以诚意感化她。
翠苹不悦了,初见这位公子,只觉眉目清秀,长相宜人,心中欢喜几分,因此低眉顺眼地用心弹奏一曲,谁知这都说了半会儿子话了,他反倒愈发正经起来。耍正经可以去书塾讲道嘛,来她凤来楼做什么?难不成他另有目的?
思及此,她抬起头,眼露哀伤:“公子这话说得翠苹好生伤感,公子应当知道,尊重二字是我这般女子最渴望得到,又最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玄奕并未察觉到翠苹语气中的做作,诚恳道:“翠苹姑娘色艺俱佳,方才一曲《春江花月夜》惊为天人,如此技艺,别说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就是瓦舍的艺人,也难以与姑娘媲美。其实姑娘根本不用在这凤来楼里自我牺牲,只要勇敢走出这里,定能自力更生,过上他人尊重的生活。”
“是么?翠苹在公子眼中是这样的么?翠苹竟不知说什么好了。”是不知说什么好,不过不是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而是莫名其妙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是的,翠苹姑娘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人生长着呢,还有很多选择,风物长宜放眼量,来得快的银子不见得是用得安心的银子。”
“谢公子赐教!”今个儿这银子真好赚,听几句废话就有了。
玄奕对翠苹的反应很是满意,他点点头:“不客气。听说翠苹姑娘近来不接客全是为了一个叫做欧阳显的人?”
翠苹笑道:“凤来楼是允许客人包月的。”
“哦,那翠苹姑娘可要记得,千万不可芳心错投,欧阳显浸淫欢场多年,不值得托付,本公子近来就听说,他居然对一个即将成亲的女子起了色心。单身男子出入凤来楼,事关情趣,若勾搭新妇人,则事关品行。不过本公子也只是听说,不知这个消息可不可靠?姑娘与欧阳显来往多日,可曾听他提及此事?”
原来如此,这人绕来绕去竟是为了欧阳显。明了玄奕的目的,翠苹开门见山:“你来就是为了他吧!”
“啊?”玄奕愣住,不明白方才明明已被他感化的翠苹怎就突然变了脸。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打听显二爷吧?”
“不……”
“你是个龙阳君吧?”
“我……”
“仰慕显二爷的人多了去了,但像你这般,使出这等拙计,打算从我翠苹手中抢男人的倒是头一个。显二爷长相好,文采好,又出得起银子,我有什么理由不对他倾心?你让我自尊自重,你这个分桃断袖的就能得到他人尊重了?你让我自立更生,我不干这行了,你以为你就能讨得显二爷的欢心了?显二爷勾搭新妇人怎么了?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事罢了,要你来告诉我?你若是对显二爷有心,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向他示好,何必来这里说那些个废话!最讨厌你们这些个龙阳君,简直是我们青楼女子的天敌!我告诉你,这是凤来楼的地盘,若是个识时务的,放下身上的银子,马上走!”
翠苹凶相毕露,一番话“噼里啪啦”说得玄奕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玄奕气得脖子都快青了,好心被当作驴肝肺就算了,还被说成“龙阳君”,岂有此理,他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般屈辱?他拍桌而起,怒目而视:“你……”
翠苹不待他多说一个字,拿起手中琵琶向他脸上胡乱拍去,然后打开房门,冲着楼下大叫:“瑶姐,快来呀,这里有个龙阳君,专抢咱姐妹们的生意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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