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五点。
郭立恒从睡不惯的床上醒来,手指一阵摸索,按停床头尽职尽责工作的闹钟。
这里是仓库里的某个小隔间,除了这张床外,几乎再放不进其他家具。前一天晚上设计捉到沙枝之后,他马上把人带来这里,首先安排了一次对沙枝的体检——斯特拉斯制药的订单对货品的健康也有要求,并非随便捉个人就能交差——然后最后一次清点确认货物齐全。干完这些之后,他还不能休息,还要为第二天的交易安排车辆和护送人手。忙碌到半夜才打点好各个细节,日期已经跳到下一天,最后他干脆就这样在仓库留下来,在平时给看守休息用的小隔间过了一夜。
枕头太低太软,让他的脖子有点僵硬,还有点落枕。这些年来睡惯了高床软枕,过惯了夜夜笙歌,这样放荡舒适的生活中能保持身材没有走样发福,全赖每周健身四次的习惯从以前一直保留下来——那也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曾经”的痕迹。实话说,他已经很久没尝过昨晚那样的辛苦了,对上一次可能要追溯到刚从警校毕业的那个时候,那段日子里,为了逮到一个街头扒手他都愿意熬通宵。
郭立恒以双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像是把手掌当成毛巾用来擦脸,这样做对打起精神有帮助。接着,他站了起来,穿上昨晚睡前随意脱下并放在床头的西装外套,走出了小隔间。
他并非第一次和斯特拉斯制药进行人口交易,但没有那一次比这次更慎重其事。虽然没怎么和别人提过,但事实就是,他这段时间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就像正有一个巨大阴影般正体不明的危险正在逼近,虽能隐约感到它的存在,却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这或许只是自己多心,然后他就是无法泰然处之。
伴随那股危机感一起出现的焦虑和烦躁,甚至让他想要放下手头的各种工作,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或许出外度个假也不错……但首先要度过今天,完成今天的交易。
仓库里很安静。
凌晨四五点钟,人最容易松懈的时间段。按照一般的作息规律,这时候应该还是在枕头上熟睡的时间段,就算是要熬夜,坚持到现在也大都已经疲倦不堪,警戒也最容易放松。
仓库平时的守备颇为松懈,只有当里面放了重要货物的时候才会加派人手并强化守备。现在就是那种时候,九名看守片刻不离地驻扎在这里,以三班倒的方式确保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守和巡逻。
进门的地方摆了一张小桌子,一名看守就坐在这里。离换班还有一个小时的现在,他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把嘴巴张开到下巴快要掉下的幅度,打了一个很大很困的哈欠。
“——很想睡吗?”
“嗯……累死了。咦?”
看守下意识地回答。等到他看清楚来人,一下子变成惊慌的表情并“刷”一声站起来。
被带翻的铁管椅在坚硬地面弄出响声。没有出言责备,郭立恒神色自若地在看守面前走过,推开仓库大门走出室外。
刚结束了一圈巡逻的另一名看守刚准备回到室内稍事休息,没想到郭立恒就在此时推门而出,两人在门口碰个正着。单调无聊的巡逻让守卫的身心俱疲,反应也比平时变慢,呆呆地楞了两秒钟后,才慌忙在脸上堆出不自然的笑容并打招呼。
“老板早上好~老板起得真早啊!”
郭立恒只是点了点头,兀自走向屋外。
晨雾未散,无名野草生长在角落,叶尖挂着露珠。
远远地有汽车引擎声传来。
门口的守卫有点紧张,但郭立恒制止了他们试图上前查看的举动。有人还一脸懵然,也有机灵点的已经明白这都在郭立恒的意料之中,也就是说这是某种计划或安排。
来车开了前照灯,橘黄灯光穿过薄雾。雾气那头首先浮现出一个隐约的黑色轮廓,接着下来的几秒钟,影像逐渐清晰,从只能看出大致轮廓的模糊黑影变成清晰的车头前脸,就这么映入眼帘。
迎面而来的是一辆旅游大巴,从晨雾那一头出现,不徐不疾地径直驶近仓库,最后横在门前停了下来。巴士前门安静打开,走下来一个身穿灰黑西装的瘦削白发老人。
操偶师脸上挂着莫测的微笑,对着郭立恒欠身。
郭立恒露出满意的表情,忽然回过头,对着仓库方向大声放话:“准备将货物装车!”
※
浅木在走廊上大步前行。
身穿套装,打扮得像是秘书的对魔忍队长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前停下。深呼吸两次后,她用力敲响了身前的实木门。
她内心并不愿意打扰主公的休息,然而事出突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门没锁,请进。”
敲了一会儿门后,里面传来一个声音。
“失礼了。”
浅木低声说着的同时推门入内,看到霍时亨已经站在了朴素厚重的大办公桌前面,就着爱用的马克杯小口地喝着水。虽然他的打扮整齐,但脸上还看得出一丝刚睡醒的神色。
霍时亨是在办公室里过了一夜。前一个晚上,设在阿弥陀原警察总署的行动指挥部里,一派忙碌的景象一直持续到日期变换后的凌晨时分。指挥部根据既往收集的情报,透过分析,预计人口交易会在大约早上九点的时候开始。眼看时间还有富余,没必要熬夜打疲劳战,于是在安排了小部分人员值守后,其他人都可以好好休息,睡一觉养足精神。霍时亨办公室里也有供工作中途休息的小房间,他就在那里睡了几个小时。
“——太早了。”
霍时亨发出凛然的声音。
花了五分钟简单梳洗,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已经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腰背挺直,眼神锐利。
“跟监的这半年里,他们进行了五次类似的交易,每次都是在九点钟过后才开始交易,这次却是刚过凌晨五点就有所动作,提早了整整四个小时,早这么多并不自然。”
他走进充当指挥部的大会议室,浅木像秘书般跟在身后。大会议室里也是一片嘈杂,被匆忙叫醒回来工作的工作人员走来走去,很多人都衣衫凌乱,有的人还穿着拖鞋。情况发生得太突然,很多人都感到措手不及,焦急地走来走去,却不知道应该干什么。
这种时候就会不由得庆幸昨晚只是让他们在署里的空办公室和休息室睡觉,而没批准他们回家。
随着各级中层主管赶到,乱糟糟的状况得到了初步控制。很快有人向霍时亨送上刚整理好的情报。霍时亨一目十行地匆匆看完,稍作思考,然后一条条指令就有条不紊地下达。收到指令的各人马上投身工作,会议室里一片杂乱的声音随之平息下来,指挥部的运作重回正轨。
如同影子般待在霍时亨身后的浅木不期然地感到一股震撼,眼前这个自己称之为主公的男人自始至终保持着冷静沉着,以清晰的思路指挥全局,将突发状况造成的混乱控制在最小的程度。实在是很了不起。
“一号监视点刚刚发回联络!已得到确认,目标一行已经驱车离开了仓库,同行的还有一辆旅游大巴!”一名事务员刚拿起电话听了两句就扬起头来大喊。
所谓的一号监视点,就在郭立恒那处仓库外面不远处,设在车子进出的必经之路上。旅游大巴则是用来运送人口交易“货物”的运输车,这一点在之前的情报中早已确认过。
“这么快……怎么可能?根据对以往几次同类交易的跟踪观察,装车这个环节应该是很花时间的才对……”浅木宛如呻吟般低喃。
为了防止绑架回来的“货物”逃走,郭立恒会持续地对他们使用有安眠和镇静效果的药物,让受害者们长期处于无法活动的昏睡状态。但这样一来,每次需要将货物装车的时候都会很费功夫,将四十几人逐一从仓库里抬出来再搬运到旅游大巴上,起码需要三十分钟时间——以往郭立恒前往交易时都是如此,但这次似乎有所不同。
霍时亨低头沉吟了一下,忽然问:“线人那边有没有联络?”
马上有一名主管上前回答:“线人那边,十五分钟前发来了目标开始行动的消息,然后至今没有其他联络。”
霍时亨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这可能是线人没找到机会将消息传出来,也可能是见风使舵,事到临头又不想和警方合作了于是不再联系,换言之就是背叛了。就算那名线人没有背叛,也无法期待那种见利忘义之徒会愿意冒着身份被发现的危险传达消息,然而等他在郭立恒手下找到能安全联络这边的空隙,很可能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现状分秒必争,情报不及时,价值就会大打折扣。
“……反常地在天刚亮的清晨五点开始行动,大幅缩短的装车时间……署长大人,请小心,这可能是对方的引蛇出洞之计,可能那辆旅游巴上根本没有人。”
“你是说他发现我们了?不会的,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会取消交易。”
浅木忍不住忧心忡忡地进言,但霍时亨并没有采纳她的意见。
“直觉告诉我,他还没有发现我们……或许只是有某个我们不知道的理由,让他提高了警惕。”
霍时亨背着双手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忽然站定。
“让特警机动部队做好出击准备,但先不要出动。”他转过头,向另一个方向说,“把地图投影在主屏幕上。传令所有监视点提高警惕,仔细看好,他们或许会放弃走常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