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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章 画眉(1 / 1)

<>盛夏天气酷热,小厨房一大早就做好了酸梅汤,用井水冰过,玉竹一路端进了屋内。

苏鸢正坐在镜前由画棠服侍着梳妆,轻声道:“先搁着吧。”

玉竹依言将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搁在小桌上,一回身,黛兰正连蹦带跳地闯了进来,险些撞在一处。

玉竹笑骂道:“成天毛手毛脚的,也不怕冲撞了娘娘。搁着旁的小主,早把你丢到浣衣局了,哪敢教你贴身侍奉。”

黛兰不以为意,办个鬼脸,到苏鸢跟前回话,“奴婢去内务府领月例银子,杜公公说坤极宫已修缮完备,教娘娘拔冗前去看看,是否有欠妥之处。”

画棠手执象牙梳子替苏鸢梳着发,含笑道:“杜施敏这是来邀功的,说的也忒客气。”

苏鸢亦笑,“杜施敏的精明劲儿,哪能有什么纰漏呢?”他内务府尚有把柄捏在她手中,可不得尽心尽力么?“定然是富丽堂皇,也不必去看了。”

画棠刚刚替苏鸢挽好了凌虚髻,安凌陌便进来了。

来得突然,苏鸢连忙起身行礼,“参见陛下。”眉眼低垂,又轻声道:“臣妾尚未梳妆,实在失仪。”她今日穿了天水碧丝绣宫装,云鬟绿鬓未来得及簪簪子,面上也未施脂粉。

安凌陌浅浅一笑,“清丽绝伦,容色倾城。”深深望着她,要将她一眉一眼刻至心底一般。半晌,轻轻伸出手,指腹摩挲她的眉。

苏鸢心底一动,抬眸望他,那样好看的人,眉眼清俊,眸子像是浸了墨一般,教人忍不住沉溺,勾唇一笑,便是开得赫赫扬扬的皎白梨花,葳蕤生光。

“只是眉淡了些,朕替你画。”安凌陌执起苏鸢的手在圆桌旁坐下,画棠捧了螺子黛过来,搁在桌面上便引着玉竹黛兰两个退下了。

安凌陌左手扶了苏鸢的下颌,执起螺黛倾身欲给她画眉。

苏鸢轻轻启唇,“陛下是万乘之君,如此闺阁琐事恐折了陛下身份。”小巧精致的下巴依旧在他掌心,依稀嗅到他指尖有雪堂墨的清香。

原本顿在半途的螺子黛终究轻轻落在她眉上,安凌陌道:“朕在你跟前从不是万乘之君,是你要厮守一生的丈夫。”一句话便有了寻常夫妻的烟火气,锦绣山河苍生社稷都抛诸脑后,那样的人间烟火却让人莫名心动。

苏鸢面颊一红,浅声应道:“臣妾——”说至一半便顿住,思索了半晌,到底是无言以对。苏鸢暗自懊恼,她在安凌陌跟前一口伶牙俐齿便生了锈。

等了一阵,始终不见下文,安凌陌挑了眉问:“什么?”

苏鸢怔一瞬,旋即说道:“记下了。”

安凌陌眸底顷刻有笑意漾开,道:“记下便好。”

黛色细细浮在苏鸢眉上,安凌陌轻声说着,“汉朝宣帝时有一个京兆尹,名叫张敞,每日亲自为其妻画眉,伉俪情深,后世传为佳话。”

安凌陌的眸光尽数落在她的眉上,苏鸢肆无忌惮地望着他的神色,“张敞同僚看不过,讽笑不说,更是上奏弹劾,致使其一生未得重用,满腔才华就此埋没,岂不令人唏嘘?”

安凌陌闻言画眉的手一顿,目光一转,撞进她眸子里,“一众腐儒罢了,读书读锈了脑子,见不得旁人的浓情蜜意。”

“偌大的汉朝,几百年的基业,分崩离析也不过弹指之间,多他张敞一个也于事无补。大汉从不缺能臣,世间少了为妻画眉的丈夫才叫可惜呢。况且张敞是性情中人,什么富贵功业,于他而言,都抵不过一个“张京兆眉妩”的名头。”

眉画好了,仿若远山含黛,比画棠画的好上三分,安凌陌将螺子黛搁回匣子中,含笑望着她。

苏鸢却微微蹙了眉,这哪是帝王应当说的话,心底只念着儿女情长,将置江山于何处?正欲言声,唇便被安凌陌的指尖堵住。

“朕都知晓,”指腹是温热柔软地触觉,一字一句亦不由地温柔缱绻,“这些儿女情长的话朕只同你说,旁人听不到的。”安凌陌指尖从苏鸢唇畔移开,轻轻替她抚平眉心的结。

但凡她眉头一皱,说的必是家国天下的大忠大义,在朝为官几十年的大臣一般,老气横秋得很。

“刚画好的眉,皱着就不好看了。”

苏鸢语塞,颊边缓缓浮起一抹红云,沉默半晌,到底是轻声道:“大燕内忧外患,豺狼居侧,陛下万万要谨言慎行,若被居心叵测之人趁虚而入,则国危矣。”

墙边的月牙桌上的瓷瓶中插了一枝白海棠,纯白的花瓣,鹅黄的蕊,安凌陌起身近前打量,一边淡声道:“平日里掌理六宫便应接不暇,还得抽空替朕忧心国事,朕索性将御史言官的俸禄一并发给你算了。”

安凌陌指尖抚过海棠花瓣,宫里的白海棠甚是少见。

苏鸢知他揶揄自己,歪着脑袋想了半晌,认真道:“万万不可,若是教那些臣子知道了,还不将臣妾生吞活剥了。”

语调轻扬,安凌陌闻声回头,她斜倚桌子,右手支颐,眸底尽是灵动狡黠的笑意,看得他一阵恍惚。曾几何时,她浅声唤他公子时,也是这样的笑意,明媚灵动,分毫不差。

一入宫门,便不曾见她如此笑过。安凌陌深深望着她,莫名贪恋,忽道:“鸢儿,再给朕一些时日,待朕将后宫料理清静,一定日日为你画眉。”

陡地静了下去,苏鸢眸底笑意一点点淡去,正色道:“臣妾不敢要陛下许诺什么,只求陛下治国安民,稳固江山。臣妾感念陛下深情厚谊,定匡助陛下不遗余力。”

义正辞严,大义凛然,方才的嫣然一笑仿若错觉一般。

安凌陌心底轻叹,良久,无力道:“朕知道了。”

她当初那些贪慕富贵的话都是说来骗他的,她当真是一心为他的江山社稷着想,鞠躬尽瘁,想的看的都是大忠大奸、大是大非,自己的喜怒都埋在巍峨皇城之下,又何曾怜念过他的一番痴心?

“在你心底,是朕紧要,还是这江山紧要?”安凌陌目光锁在窗外的银杏树上,轻声问着。

苏鸢忽觉好笑,她是杀手,心比刀冷,刀刃上不知染过多少人的血,上至王孙公子,下至流寇匪丐,有过义薄云天的侠士,也有过奸诈恶毒的小人——生死向来不问善恶贵贱,她亦不问。

社稷兴亡、苍生苦乐又与她何干?

她千方百计守着这江山,皆是因为恨,她恨毒了祁皓,便是消磨一世也要让他毕生所愿付诸东流。

安凌陌怕是真将她当做了忧国忧民的贤后,问出这般匪夷所思的问题。

只是一面是她焚心噬骨的恨,一面是她负之甚深的人,羁绊了前世今生,她亦辨不得孰轻孰重。

苏鸢端过那碗酸梅汤,漫不经心地说着,“那于陛下呢,是臣妾紧要,还是这江山紧要?”白瓷小勺一下下磕在碗壁上,琳琅之音反听得人一阵怅然。

“自然是你紧要!”安凌陌倏然回身望着她,目光如炬。

苏鸢心底猛然一动,抬首望着安凌陌。他们之间隔着的岂止是错落的时光?两生两世,从来是相望不相亲,宛若隔了天堑。她心底浅浅的欢喜便一点点跌碎在这深谷巨壑中。

终究是她放不下恨,别过脸去,盯着那一碗酸梅汤。

良久,“太后这几日身子不好,一直念叨着陛下,陛下抽空去瞧瞧吧。”她不要日日为她画眉的丈夫,她要治国安邦稳固江山的万乘之君。

言罢,匆匆低眉饮着那酸梅汤,又酸又冰,流过喉肠,一路蔓至人心底,莫名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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