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忙活了一上午，将营地上发过来的一大摞资料认认真真的整理了一遍。
十二点一到，他刚准备去吃饭，便看到吴怀慎几人回来了。
巧合的是，朱乃厚也从前线过来了，他要转道回国治病，因为在试炸药时，他的眼睛被炸起的石子打伤了。白色纱布缠着他的右眼，显得狰狞怪异。
俗话说“进门休问枯荣事，但观颜色便得知”，李东瞧了瞧他们的脸色，不是黑乎乎，就是乌皱皱的。
“这真是和甲方强硬干架的后遗症了，还是小心点为妙。”他告诫自己。
午间的饭桌上，大家觉察到了一种沉重的气氛，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的搅动着筷子，说话也是低低的，谁都不敢“碰钉子”。
“如果甲方在这边得不到便宜，估计还会走高层路线。”柳泽化忧心忡忡道，他言下之意是对方肯定会继续告状。
“泽化说的对，陆氐上次开会就这么说过，咱们这次要尽早防备。”朱乃厚皱眉道。
“没事儿，我待会儿就去发邮件，给总部领导汇报一下现在的情况，将我们上午商定的策略跟甲方的无理要求都汇报一下，请他们做主。如果他们真的听了那陆氐的，那咱们就遵照执行，反正这个锅由总部来背，我们只是执行人而已。无论如何，这种丧权辱国的协定我翟某人是不会同意的。”老翟面色凝重道。
他说着说着又开始激愤起来，手中紧紧的攥着筷子，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不得不停下吃饭。
其他人均被他这种情绪感染了，纷纷发表看法。
“对对对，咱们不能这么办。”
“还是听吴总的，拖死他。”
“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就范了。”
柳泽化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却唱起了反调，“怕就怕总部也会走偏了，毕竟是集团领导陪同国家大领导过来。他们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扛不住的话，只能息事宁人。”
“我也这么认为。”朱乃厚淡淡附和了一句。
吴怀慎心中盘算一番，迟疑道：“这的确有些难办，不讲政治永远把握不住形势。”
“政治是政治，商业是商业啊，总不能让我们做赔本买卖吧。”李东不满的小声咕哝着。
“你还太年轻，不知道这两者的宿命纠缠。”迟晓月在一旁冷冷的道。
“你又不大！凭啥以老气横秋的口吻说我？！”李东看着坐在一角的姑娘，心中尽是埋怨。
“向国内打报告吧，就按照泽化说的办，领导们爱讲政治！”吴怀慎沉声道。
“估计这次国内是扛不住了，咱们的项目要吃亏了。”吴钱哀叹一声，猛地开始扒拉饭菜。
“无论顾哪一头，都会有得有失，得失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坐在一边的高玉道。
他将碗里的菜汤一口气喝完，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东望着高玉踽踽独行的背影，心头一颤，感叹道：“至理名言啊。”
听李东这么说，坐在对面的姜颖然似笑非笑的看了李东一眼，强忍着笑意，憋了半天，却一句话也没说。
报告打上去的第二天，李东便得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总部采纳了吴怀慎的方案，还要求分公司继续争取布告牌公司的利益，即使得不到伯克公司的保证，至少也要得到陆氐的签字确认书。
吴怀慎看了邮件后，略略放了心，异常坚定道：“既然总部选择支持我们，我们就要想尽一切办法成功，尽管它没那么容易。”
很快，吴怀慎便决定亲自尝试一下。
这一次，他和柳泽化两人一起去了胡占德省伊斯法拉炸药公司谈判。在那里，他们二人用尽了各种办法，包括将海关法拿给海关工作人员看，包括到海关衙署走关系，包括在报关单上填写布告牌公司的名字——各种各样的方式都尝试过了，结果他们却是铩羽而归。
不过，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陆氐这边见吴怀慎不跟他谈了（其实是出差了），果然坐不住了。没人搭理他，他却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多次造访鲁大吉驻地无功而返后，他很识相的写了份保证函，承诺自己和自己的老东家会为这多出来的款项承担责任。
出差回来，吴怀慎拿着保证函开怀大笑，心满意足的对李东说：“现在至少可以给大家一个交代了，总比两手空空的好。”他还不忘再三叮嘱：“还有，记得在合同文本的价格一栏，列明这多出来的税费，以后咱们务必找陆氐要回来。现在清清楚楚的标好，防止以后扯皮！还有——”
李东不待吴怀慎说完，抢着问道：“如果借用伊斯法拉炸药公司的进口许可，咱们估计要多花几百万美金，这数目不小，咱们真能从他那边要回来吗？”
吴怀慎不以为然的笑笑：“他如果不想办法解决，那是他给自己埋下了一个隐患。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眼下陆氐又开始找麻烦了，给我来了一道考题。”
“什么考题？”
他忽的神秘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几页纸，对李东道：“你先看看这封信。”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找麻烦？”李东将信接过来，不满的问。
“多重目的，为了这个项目，为了他在伯克公司的地位，为了他在洋人面前的面子，为了他国内的仕途，为了大家有钱赚——总之，为的事情很多，可是到底是哪一个在他心中最重要，我也无从知晓啊。”老吴坦言。
“这么说来，只要不搞小动作，那也无可厚非。让我先来读读信中说了什么，再做评论。”
李东经过前段时间对吴怀慎行事风格的琢磨，发现他很喜欢区别事情的性质做事。比如如果伯克公司真是硬找茬的话，他肯定毫不犹豫的怼回去。如果他发现的确是布告牌公司这边做的不到位的话，他倾向于将事情客观看待，能够配合对方的一定会积极配合。
李东将那张纸放平，低头读着。
“尊敬的布告牌公司塔吉克分公司，我们联系贵司是因为项目运作中出现的一些问题。
在一般情况下，贵方应该严格按照双方签署的合同条款并履行合同义务。然而，事实上，有一些地方贵方的操作并不符合合同中的规定。比如，事故报告流程，调查程序，员工间的权责分工，纪律处分等事项。贵方在这些方面都没有做到令人满意的程度，相应的，贵方没有遵循作业中的安全规定规范操作，具体情形如下：违反合同附件四中的第十三条之规定；没有及时将相关人员违规作业的情况上报我方；贵方在知道前述事由的情况下，并没有采取对应措施提升员工的安全作业水准。因此，鉴于出现的上述种种问题，我们强烈要求贵方能够采取适当措施纠正以上问题并及时向我方反馈整改结果。
我们希望贵方能够在收到此函件后十天内采取措施补救。并且，我们希望，在以后的项目运作过程中，贵方能够恪守合同中的每一项条款，并遵守当地的法律法规。如贵方不能在此规定的时间内补救，在不损害我方其他权益的情况下，我方将保留任何索赔的权利。
借此机会，我们强烈要求贵方将下列人员派驻作业队伍：直升机调度员；急救队员；技工和电工。
如有任何问题，请及时联系我们。”
通篇读下来，李东丝毫没有感觉到对方是在找茬，恰恰相反，他觉得对方提的问题都是有理有据的。
“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评价？”吴怀慎笑问。
李东据实以告。
“是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相比之前对方的漫天要价，现在的这些问题，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罢了。”吴怀慎轻描淡写道。
“那我们怎么回复？”李东问。
“我口述，你将笔记本电脑拿过来，直接敲出来吧。”说完，吴怀慎站起身来，缓缓移到窗边，透过百叶窗怔怔的望着远处的雪山，开始酝酿思路。
李东照办，听着吴怀慎铿锵有力的声音，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顿打。
“尊敬的陆先生，我们布告牌公司塔吉克分公司向您表示最诚挚的祝愿和问候。
在我方队伍作业的过程当中，的确有一些疏忽的地方，存在一定的失误。但是，我们已经采取了果断措施来补救这些过失。例如，在每天一次的安全作业例会上，班组长都会着重要求工人，一旦有任何安全隐患或发现任何异常情况，一定要及时汇报和处理。鉴于贵方的要求，我们又重新拟定了关于安全问题的汇报方案。比如，在上周五下午，钻井组全体人员集体讨论学习了事故救援流程和汇报流程。同样的，所有司机都接受了安全卫生的知识培训。截止到目前，所有重要部门的重要工作岗位的人员已经接受了不下两次安全教育培训。
我方已对发生的所有安全事故进行了详细调查并记录在案。比如，最近刚发生的一起车辆事故，我们已对其做了全面调查并向贵方报送了调查结果。同时，我们已将这起事故的经验教训分享给了所有的司机。
关于员工的权责问题。我们已经并一直努力构建新的员工培训计划。在试用期阶段，所有员工都接受了针对自己工作岗位职责的教育培训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比如，在前天，我们对员工进行了一次随机测试，结果显示员工对自己的工作性质掌握的很到位。我们又进行了一次现场检测，我们想不带安全帽就进入操作区域，结果被值班人员立刻拦下。
关于工作纪律的问题，我们最主要的关注点在司机纪律和员工辞退方面。目前来讲，运输风险是最重大的风险。所有的人都可能因为司机的非谨慎驾驶而遭遇不应有的损害，因此，提高司机驾驶技能，增强司机安全驾驶观念成为重中之重。所以，我们为所有的车辆装备了追踪系统，同时，我们建立了成熟的司机招收培训机制，防御性驾驶培训已经普及到每一位司机身上。经过几周的集中培训，我们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如果经过这么多培训，个别司机还改不掉不良驾驶习惯，没有安全驾驶意识，那我们将毫不犹豫的将其开除。考虑到整个队伍的安全风险，我们认为这么做是有必要的，多谢贵方在此问题上给予我方的支持和理解。同时，我们已经建立了纪律处分系统，包括，口头警告，书面警告和开除。此项系统运转良好，并在贵方监督人员的建议下得到了不断的改进和提升。除此之外，在安全卫生方面，我们亦设立了奖赏机制。员工中如有表示良好的，我们都将按月给与奖励。
关于贵方提到的人员配置问题。直升机调度员的问题，我们已派赵伟节驻扎队伍。他曾在伊朗几个项目中担任飞机调度员，我们相信他能够胜任此职位。另一位调度员——殷创新——目前正在休假当中，他将会在二十天后返回营地。防御性驾驶课程的培训员，目前有一位已在营地上进行培训，另一位目前正在中国境内，预计三周后可以到达。
目前，营地中已有一位医生和四名护士。我们正在招募另一位医生。红新月已经对四十名员工进行了高级急救知识的培训。在新的测量组正式投入工作前，我们打算挑选二十名员工进行培训。依此进度，急救员会遍布队伍的每一个角落。
国内总部和中亚方面已经派遣了三名熟练技工和电工，预计今明两天就可到队。
我们再次强调，全体布告牌公司员工将竭尽所能将此项目推进好，建设好。我们诚挚的祝愿该项目运转的越来越顺利，越来越成功。”
通篇口述下来，吴怀慎竟然没有丝毫打梗，仿佛一切都已在他脑中盘算好了，李东对老吴也有了新的认识。
“哈哈，这种事情要做到胸有成竹才行，要不然怎么敢耽误你这位大忙人的时间呢——”吴怀慎打趣李东。
李东讪讪，不知如何接话。
就这样，项目在吴怀慎的带领下有条不紊的前进着，伯克公司提出的问题也在不知不觉中全都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