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阵吱嘎嘎怪响忽自虚空中传来。
怪僧的身后出现一条锯齿状的裂缝,足足有上百丈长,便像是一道擎天立地的闸门正缓缓开启。
整个山海鉴大地都随之振颤起来,无数空气如潮水般向其中涌去。
山腰间那些被摧毁的树木,崩塌的土石,毁坏的竹舍都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巨浪卷携着飘向天空。
蓝飒和槐根的脸色都变得苍白,不是因为天闸现世,而是他们终于弄清了那个令上三境修行者谈之色变的“黑界”的真面目。
那竟是一条太古鲲鲸的嘴巴。
只不过这传说中有质无形的风生兽,常隐于幽冥,又已大到超乎世人想象的极致,才少有人能察觉。
而今日这只从黑刀中飞出的器灵只悄然露出小半颗头颅,轻欠一道牙缝,就已能吞天噬地。
这是一幅极度夸张的画面。
在这条真身不知到底有多大的鲲鲸面前,所有人显得异常渺小。
然而,就在槐安神魂即将被这张大嘴吞噬的刹那,他的脚下忽然荡起一圈圈金色经文,隐隐构成一座巨大佛钟。
一声清彻深远的梵音响起,回荡天地。
那鲲鲸似有些惧怕这声音,口中传出一声似孩童哭泣般的长吼,再次隐遁身形。
槐根双掌合十,高诵一声佛号,出人预料的挡在槐安身前。
他谦恭一礼。
“阿弥陀佛,还请涂山圣主手下留情,念在槐安昔日于世道人心有功,留下他一条残魂”
青裙女子双眸微寒。
“老和尚,你刚刚不还说他魔性难改,怎么这会又帮他说起好话来了?”
槐根面容悲戚:“非是老衲替他开脱,辰墟纷争三百年,祸患积弊已久,沉疴用猛药,乱世需重典,由王道转霸道亦法也,他堕入此修罗道,实乃爱之深,恨之切”
青裙女子冷哼一声:“他伤我儿,万死难赎,别跟我扯什么狗屁道理,你要救他,就拿出个能说得通的理由,若不服,来战便是!”
槐根老脸微僵,遇到这舐犊心切的女菩萨,他空有满腹经纶,也毫无用武之地,只得道出一件他本打算带入坟墓的秘密。
“老衲着实不敢,槐安曾借天道回旋之机,于辰墟乱世三百年间轮回多次,命迹纠缠三际无数因果,今日死在圣主之手,让他再入轮回,恐将会引发一场因果悖谬之乱,甚至覆写前史,个中缘由绝非老衲不愿相告,实乃其中涉及许多玄道,一时半刻难以讲清”
青裙女子眼眸微眯,目光中透出一股凝实杀意,瞬间令对面的槐根如坠冰窟,遍体蒙霜。
她冷笑道:“所以这些年来你只是借天道困住他,却一直不敢杀他,任由他修成如今这般境界,看他欺负我儿做事不理,还纵容他追到我这里耀武扬威,是吗?”
槐根面露愧色:“这事确有老衲纵容之过,令公子初入琉璃天时,身含六甲天宪,我未能窥得其来历,看他周身气运错乱纠缠,牵扯甚广,又怕槐安觊觎其身所藏天道,便一直没有理会他的祈求,谁知令公子才智无双,竟在短短数日内悟出琉璃天机枢所在,以妄月和真之法逃入此间,才让槐安有可乘之机,我愿以命抵偿此过,只求圣主仁心,留下他的残魂,以免中土生灵再遭轮回涂炭”
说完,他的身体缓缓散发出柔和白光。
青裙女子抬手一点,定住那些流散的气机,微讽道:“想想看,若当年那场南北大朝会,悬空寺没有来参加佛诞,指月寺那小和尚也不可能问住你师父,他就不至于当众出丑,这头陀便没有帮你力挽狂澜的机会,或许也就不会有后来南北江湖针锋相对之事,可若这林林总总都是他刻意为之,悬空寺到底是受害者,还是怂恿者,恐怕很难说清吧,还有你师傅清缘的真正死因,这些事若是败露出去,保不准你们那座破庙的祖师殿就要被人拆了,你想以死抵罪,当真只是因为得罪了我?还是怕他死了,你们悬空寺千年基业会毁于战火?我不在乎你们这些蝇营狗狗,人我可以放,但需要一个保证!”
槐根被点破隐密痛处,脸色又是一僵,往后退了一步,将槐安残魂融入法身。
“老衲将回悬空寺闭生死关!”
生死关,观生死,若生死已了,无可观,等同永世不出。
青裙女子略略点头,又挥手招来托着夜酩的云床。
“我儿如今这副身躯灵壤已失,此账如何消?”
槐根略作思量,从心口掏出那盏佛灯。
“我已将佛种金髓留赠于他,今日再将青莲佛灯留下,当可抵他所失灵壤”
青裙女子轻笑。
“留灯不如传灯,他年我儿自会去悬空寺归还此宝”
槐根脸上又是苦笑,眉心金光一闪,手心佛灯化作一道七彩虹霓飞入夜酩身躯当中。
槐根颔首道:“圣主神机妙算,老衲佩服”
青裙女子置若罔闻,挥刀轻轻朝前方一挑,远方天幕隐隐显出一片碧海蓝天,其间有数座形如莲花般的仙山悬于海上,看着甚为神妙。
只听她缓缓道:“临别之际,赠你一句话,天道崩坏,诸界混淆,出世寻道,入世得法”
槐根眉头微皱,双掌合十:“受教”
看着槐根身影渐渐消失在重重云雾中,如同走入一幅画卷,一直在旁垂首凝立的蓝飒脑门上已汗如雨下。
他现在很后悔当初不该鬼迷心窍跟张老铁做下这档买卖,徒惹出这么大的雷。
事实再次证明,不要跟女人讲道理,尤其是厉害女人,此乃大道!
便在蓝飒打算讲出刚想好的说辞时,躺在云床上的夜酩忽然挣扎起来,紧闭着双眼,大吼道:“老杂毛,不许碰我娘,我跟你拼了”
青裙女子回身看向夜酩,眼眸里满是不舍之色,身影却忽如水雾般随风消散,只留下一句话,在空中悠悠回荡。
“小蓝,谨言慎行,勿要为难我儿”
蓝飒一怔,一时没搞清怎么回事,忙陪笑道:“哪能呢,都是实在亲戚,您放心”
……
时下,太平城。
一场蒙蒙细雨随着晚风飘入古城,天空如遮大幕,阴气沉沉。
青石路面上的污泥渐渐被雨水冲刷干净,泛出一层淡淡的乌光。
人们都在吃晚饭,街上四寂无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城中那座重檐黛瓦,四角攒尖的钟鼓楼楼顶正向外散着微光。
直到雨停,一些住在街边的人才觉察到这与往日不同的异常。
明明已过戌时,整个古城却仍像是处在黄昏当中。
东城,和顺街中腰,太平楼四门紧闭,只有三楼朝西的一扇窗户开着。
陆鼎已在窗边坐了半天,手下压着两本书,始终未曾翻看,只是神游物外的望着远处西山峰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同样是窗前,花月楼内院那间布置最为清雅的闺房里,喜着红衣、面遮轻纱的红奴儿却是整日都在看一本书,一页纸。
那纸上画着个年轻书生,白袍广袖,腰悬弯刀,眉目英气逼人,只是满头白发看着有些怪异。
美人赏画亦是画。
在北城,一片竹影婆娑的宅院里,手拄藤杖伫立在亭间的张老夫子便是那赏画人。
一旁的书童清风早已趴在栏杆上酣然睡去,错过了小池中两尾鱼儿跃水而出,浮空逐月的奇景。
但类似的情景,在南城客全来门前那座石亭里却有两个人看的真切。
这是一对父子,但看着更像是主仆。
老的看年岁约有五十出头,长相很威严,蓄着五绺须髯,穿着圆领紫缎袍衫,腰间系着玉带,坠着块金灿灿的牌子,正是这客全来八大处的总把头,近些年来极少在古城露面的徐振业。
小的则是从小跟随母姓,一直在包租处当伙计的藏金乌。
两人相对而坐,都盯着石亭中央地面,那有个方圆不足一尺的井口,平日若不走到亭边很难发现,此时正往外散射着淡淡金光。
刚刚飞鱼出井的异象让父子神经都有些紧张。
太平城有八口井,口口背后都有讲究。
抛开坊间传言的诸如八井锁蛟、雾锁风屏等传说不谈,只是看这些井在城中所在的位置和周围房屋街巷的分布,即便是不懂风水的人都能看出一些玄妙。
而据此不远的稷社,圆形祭坛中央那块用明黄绸缎裹着的江山石此时也正暗暗发光。
司祝老周很少见的没有外出寻酒,正襟危坐在拜天殿门口,守着院中香炉中三根缓缓燃着的长香,面容肃穆。
除此之外,城内还有几处要地也均有人职守。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山雨欲来。
……
与之相比,西城外的皇粮码头上的气氛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许多白虎营的健卒都手持强弩长槊,守在码头沿岸一线。
尤其是在那座自昨夜升起就再未曾沉下的无定桥前,更是有两名顶盔贯甲的白虎营校尉亲自领兵把守。
而此刻,河对岸就像是蒙着一层黑纱,老林子正被越来越浓的黑雾吞噬,与这边恍如阴阳相隔。
其间不时有魔兽呼号声从中传来,伴随着一阵阵奇异的闪光。
这些天赋禀异的兽类非常聪明,对天地异变的感应极为敏锐。
它们察觉到眼下正是古城最为薄弱的时候,而里面有很多对他们而言很美味的猎物。
虽然那些猎物当中有些令它们十分忌惮,但这种渗透在灵魂深处的渴望,又让他们欲罢不能。
岸边水寨内,一座建在高处的木楼上,身披蓑衣的皇粮码头大当家李泉正遥望着河对岸,黑脸上渗着一股凶戾之气。
在他身旁还有个光头大汉,嘴里叼着根旱烟袋,正缓缓啄着烟,每吐出一口气,对岸的黑雾就浓重一分。
这时,一个伙计跑上楼来禀告。
“当家的,大师傅,二十艘船货都装好了,每艘五垛迷魂草”
李泉当即喝令:“都给老子撒出去,相隔五里,阵起点火”
那伙计点头,领命而去。
光头大汉吐了口烟,隔空传音:“老陆,准备好了”
身在太平楼的陆鼎闻声,当即声传古城四方各险要处:“开阵!”
稷社内,司祝老周起身走到社稷坛中央,揭开了那平素只会在寒食祭天时才会揭开的黄绸,露出一座闪发着金光的江山石,一道明黄色光柱直冲天际。
一时间古城四面八方接连有光柱升起,在空中隐隐构成一个覆盖面极广的结界,便像是一个大大的水泡。
古城万众皆惊,纷纷涌上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