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槐根看到这幕,闭目一瞬,神思万里,悄然了悟。
他缓缓起身,将手中佛灯凌空抛到夜酩手中,朝其轻揖一礼,未置一言,便转身昂头朝天上走去。
随着他开始动步,脚下生出一朵朵白莲,天地间隐隐有旷远悠长的梵音传来,甚深如雷。
整个山海鉴大地如同从沉睡中苏醒,再次焕发出勃勃生机。
而他身上的金光却片片洒落,发丝随风飘散,脸上出现越来越多的皱褶,眉毛胡须如染风霜,竟似几个呼吸间老了百岁。
夜酩不知道槐根悟出了什么,但他却听得真切。
槐安和蓝飒提到了“道碑”。
这是唯有上三境修行者才有资格谈及的事。
一个普通人要成为修行者,所做的第一件事并非修炼,而是起心。
无论是儒家的正心,佛家的制心,还是道家的修心,其实所讲的都是一个简单却不浅显的道理。
心不立,事难成。
立心便如凿石开山,绝非一时一日之功。
这便是修行。
世间九境,一境一道坎。
七境下,全是登山客,七境上,皆为步虚仙。
当一个修行者凿通深山,登顶山巅,走到人间道尽头,成就身心,内外,天人三不二,方算道心大成,灵台道殿自有碑显,即是道碑的由来。
若要再上层楼,追寻大道本源,亦要以此为基,所以道碑又叫仙台。
道碑上的字便是修行者一路修证之果,乃护道之本,座右之铭,亦是步虚之阶。
夜酩也有一块道碑,但是无字。
因为他如今刚跨过七境门槛,尚未步虚。
而槐安成名已久,道碑必然有字。
只是听蓝飒说其上竟刻着“天地无用”四字,夜酩怎么想都有些难以理解其中含义。
其实,槐安也有同样的困惑。
他知道蓝飒的护道金铭必然不凡,但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万事有序”这四个字。
即使眼下是乘虚而入的大好时机,他仍是忍不住停下,问道:“我真的搞不懂你是怎么想的,当年那般唾手可得的机会你不要,竟不惜背叛族人,去效忠你那位明主仁君,可到头来又怎么样?难道你从其间就悟出了这般狗屁道理?”
蓝飒道:“若非万事有序,我便不在是我,仇又何来?恩又何来?倒是你这老秃瓢怎会悟出这四个字,难不成你真相信自己是夷苏降世?”
槐安道:“宇宙万物皆有消亡之时,届时尘归尘,土归土,光明归于光明,黑暗归于黑暗,便是最坚实不变的道理,既然终有一死,要天何用,要地何用?”
蓝飒没好气道:“你有病吧?”
槐安冷哼一声,不屑再废话,若有节拍的诵道:“净气浊,妙水涸,明力竭,清风去……”
蓝飒未想到适才那招仍有后手,忽感周身气机运转不畅,如同被蜜糖黏住,气海漏泄难止,神识摇摇欲脱,转瞬间竟已是发髻枯黄,目难视物,皮缩骨抽,行如一个将死之人。
但也只是一瞬间,他便想通了其中缘由,心头震惊盖过了一切。
按明教说法,世界既是明光药堂,又是暗魔囚牢,人身小天地亦是如此,本是由明子浊尘相混而生,修明法便是要荡除浊尘,光耀明子,其间道理和道家炼阴纯阳相仿,但不讲究性命双修,最终要舍弃肉身,回归主位。
而他这副身躯早已是无垢灵体,竟出现天人五衰之象,必是被五浊尘所染。
蓝飒佝偻着身子,虚弱道:“原来你已转修暗宗法门!”
槐安冷漠俯视着他,摇摇头道:“不是转修,从来便是,你并非被浊尘所染,而是被五明所侵”
蓝飒微愣,不过旋即就想通其间关窍:“黑白倒置?为何我毫无察觉?”
槐安淡淡一笑,却没有说出蓝飒想要的答案,只将合十胸前的双掌张开一瞬,诵道:“圣火灭!”
一道十字明光骤然从其手心射出,蓝飒身影在光芒中化作点点星辉,如雪花般随风飘散。
槐根老和尚恰在此时来到槐安近前,对于蓝飒的死视若无睹,只是朝槐安竖掌轻揖:“师弟,我要看你第三变”
槐安却充耳不闻,目光盯着蓝飒消失的地方,双瞳化为金色,眼中光阴倒转,闪过无数画面,忽似发现了什么,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这时,忽听空中有个苍老声音传来,似空谷回音,不知来处。
“老槐根,当年账我还了”
槐根对着虚空合掌一礼:“阿弥陀佛,蓝楼主言出必践,果然豪杰”
未曾想蓝飒话锋忽转:“少拍马屁,我他娘的亏大了,斩灭我一个化身,如伤我一命,你不厚道”
槐根平淡道:“老衲衣钵已留在琉璃天,可尽取”
“这还差不多”蓝飒回了一句,身形忽在槐安身后显现出来,左手擎刀。
槐安豁然转身,看向从寂夜真空中现身的蓝飒,他冷笑道:“藏头缩尾,人心算计,口蜜腹剑,果然无奸不商”
蓝飒冷哼一声:“欺世盗名,大奸似忠,不择手段,当真卑鄙小人”
槐安勃然大怒:“有胆再接我一剑!”
蓝飒讥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且先接我一刀”
话落,刀落。
一道清亮的刀光已倒映在槐安漆黑的眼瞳中,恰如一钩初升的弯月。
整个世界如同眨了下眼睛,从白到黑,又由黑复白。
便在这无可计量的玄妙瞬间,万物生而又灭,灭而又生,一切都如光影闪烁,变化无常。
一抹疏淡的月光似细雨挥洒,闪落在槐安眉间,如一滴秋水氤氲成梦。
槐安眼帘缓缓下坠。
看到一个书生跋履旷野,天边有座雄城巍峨如山。
看到城楼壁垒森森、剑戟寒星,一骑快马绝尘,白衣帷帽,惊鸿一瞥。
看到金榜墨尚新,书生锦衣华服,跨马朝天阙。
看到雕龙御路,白玉石阶,金华殿宇,紫气冲宵。
看到人间至尊一笑,荣利造化尽在眼前。
一刹恍惚,数个寒暑匆匆,书生已紫袍华冠,位极人臣。
他记起那个书生,是他却非他,心头惊厥间,忽见月光皎皎,十里长街古道,灯火一盏盏熄灭,刀光一片片亮起,黑衣如潮水般涌来。
美人御剑出匣,耀如雷霆,一剑惊散风雪,从此再无回首。
他好恨。
恨繁华暗老,形胜空存。
恨礼崩乐坏,人心不古。
恨佳期难许,望断虹桥。
忽而跃上云头,俯瞰山河,中原已血浮千万,万物争奔,好似一座修罗地狱。
忽而驭马登城,见白衣数十万众,人人高举明灯,誓焚暗魔。
烈酒浇胆,三杯壮行。
他听到铁蹄滚滚,刀枪锃鸣,喊杀声震破苍穹。
想起坂泉之野上连绵的号角声,四方人潮如水激荡一处,百万冤魂难度。
想起雄城一朝踏破,策马直入宫城,仇人却已久死。
手中的笔,心中的剑,情人的血,亲人的泪,一切皆化成空。
想起庙堂客散不复来,从此纵情山水间,于琴棋书画中悟得禅机。
问道祖佛陀,世界极于大千,不知大千之外更有何物,天宫极于非想,不知非相之上毕竟无穷。
见者难睹,闻意必消。
恍惚梦醒,人生已过百年。
槐安眼帘惊抬,月光已逝,刀入眉间。
他心生极恐,根本无暇揣摩这刀光蕴含的钩沉之妙,只堪堪来得及以六掌合力夹住迎头劈下的刀锋,与苍鹰搏兔般落下的蓝飒僵在空中。
吱的一声锐鸣,犹如利器相格,刺的人耳膜巨痛难当。
掌缘刀锋间火花迸射。
一道雪白刀气在他身后倏然乍起,似一条千丈匹练当空落下,山林间轰然爆起一道翻腾的尘浪,无数草木乱石崩飞。
夜酩自槐根步天而上后就没闲着,更无暇去看蓝飒这惊神一刀,一切都没保命要紧。
在拿到那佛灯后,他立刻凝神内照调息,直至被刚刚刀掌相砥发出的锐响声震出定境,身上伤势已然好了大半,睁眼时却忽觉双眸灼痛,闪过许多莫名其妙的画面,猛然晃晃头才恢复正常。
他抬起头,正看到槐安与蓝飒僵持空中,只是一缕刀气外泄,就近乎将半座山峰从中劈开,顿时目眦欲裂。
就算大敌当前,顾及不了许多,但这图中世界毕竟是他的家,看了又怎能不心疼。
眼见槐安脚下黑莲愈发红艳,下面有根先前未曾见过的粗大花茎直插地面,其间隐隐有光华流动,像是正不断汲取着周遭山川灵气。
他怒从心生,双手拳掌相撞,一掰一拧间,悄然从左手掌心抽出一柄弯刀,竟是和蓝飒手中那把形制相同,只是刀身漆黑如墨,不见任何反光,便像是一片黑夜的剪影。
这是他借宝图之功炼出的本命物,名曰陨月,本是他爹娘严禁其拿出示人的存在,因为他尚不能完全驾驭这把刀,但今日却情非得已。
便在他抽出这刀的瞬间,一股诡异气息从刀身上缓缓析出,黑刀边缘隐隐显出许多细如游丝的晶莹光线,形成一个个扭曲的漩涡,每个漩涡都牵引着一股天地元气,许多个漩涡汇聚在一起,变成一个大旋涡的数条旋臂,越转越快,一开始天地间只是有数股稀疏的风吹过,如同溪流潺潺,但随之成河,又百川归海,就变得分外恐怖起来,天上的流云都飞速朝夜酩头顶汇聚而来,犹如沧海倾覆、天河决堤般的天地元气都疯狂朝其手中陨月涌去,甚至就连正相持对峙的槐安和蓝飒都被这股沛然莫御的气息牵扯的朝夜酩移来。
而这一切只发生在一息不到的时间。
夜酩的手开始颤抖,不得不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握住刀柄,调用全身气机与变得越来越重的黑刀相抵。
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他并没有腾身跃起,只是抬头望了眼那黑莲下的粗大根茎。
整个世界便朝他迎面撞来!
他用尽全身气力挥起双臂,将黑刀抡出一道半弧,口中暴喝一声:“给我断!”
刀锋划过白昼,似一片墨浆泼洒而出。
嗤的一声锐响,莲根迎刃而断。
槐安莲台法座忽被釜底抽薪,心神刹那间出现一丝纰漏。
蓝飒一刀迸进,身上青光爆闪,一刀从其掌间划下。
嗤的一声裂响。
惊怒的神情凝固在槐安脸上,他的身躯砰然炸裂,化为一团滚滚燃烧的黑炎。
黑莲急速枯萎凋零。
两下混合成一团黑雾,在空中不停翻滚,内里像是有无数冤魂在痛苦挣扎,传出一阵阵鬼哭神嚎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