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事功是个细致活,不能草率行事,需计划周全。
有了老周这本图文并茂的《方舆志》作参照,夜酩信心又多了几分。
至于冯铁炉和赵甲会否与他同行,其实在昨日看到皇粮码头挂出的那则“风狸杖”事贴后,他便已胸有成竹。
一根风狸杖价值十八枚月牙钱,相当于一年半的月俸,他不相信两人会不动心。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两人急着来找老周,便是想要尽快将其换成事功,免得被他人抢先。
等到一切交割完毕,尘埃落定,为人憨厚的赵甲率先拍胸脯保证,就算龙潭虎穴,也要陪着夜酩闯一闯。
冯铁炉也嚷着夜兄弟仗义疏财,很够意思,这个忙他豁出性命也要帮。
三人随后在功德廊里略作商议,定下事功,便一起转去城西,采卖沿途所需之物。
没用夜酩出钱,花销全都由冯铁炉担下。
忙活小半天,当一切准备妥当,时间已近傍晚,三人又找了个卖饼的路边摊,边吃边聊,筹划起来日行程。
冯铁炉手里有张地图,是稷社功德殿那幅《山岳真形图》的缩微版,地势描绘的十分详尽,据说是一气观的珍藏,解决了夜酩一个很大的后顾之忧。
按照三人计划,他们这次要去雾屏山深处的玉泉峡,采集二十株圜梦草。(圜:huan,同环音)
顺带去附近的虎跳崖,找一种客全来所需的“鬼面花”。
归道堂事贴里写的很清楚,圜梦草花如绒菊,色红且艳,簇生多刺,喜昼缩夜出,根下常伏有白蚯蚓,其液能腐蚀金铁。
至于鬼面花,描述较少,只说此花喜阴怯阳,长生于岩洞中,采摘时当以黑布罩头,切勿见光。
单从要求看,这两个事功都不算难。
但结合地图就会发现玉泉峡两边山岭乃是“十绝”之地,一处曰“鬼营子”,一处叫“难回头”。
根据《方舆志》中的记述,在雾屏山中有十数种绝地,每处情形都极险,万不能入。
像是这“鬼营子”,一旦误入其中,就会产生诸般幻觉,如陷恶鬼地狱。
而“难回头”则是进去后就找不到出来的路。
除此之外,还有诸如“不着地、大滚锅、独一处、风裂谷、铁角滩、白驹河“等等名目,皆各有玄机。
不过,相比较而言,这已经算是最容易的。
只要谨慎行事,沿途避开那些异兽凶灵时常出没的山林,来回只需要四天时间。
这对于三个经验不足的少年来说,正合适练手。
……
次日清晨,三人在西城门外碰头,赶着一架赵甲借来的牛车上了路。
在看过稷社那幅地图和老周的《方舆志》之后,再加上冯铁炉零散的介绍,夜酩才彻底搞清楚,原来太平城所在的这片广袤地域都叫“雾屏”,竟是位于青冥鬼域最东端、也是最小的一个州。
除此之外,还有三个大州,分布雾屏东北、正东和东南,但此处却又不与三州接壤,而是被一道形如屏障般的气旋围着,仅有一条水路与外界相通,如果想要离开太平城,或者说雾屏州,唯有沿着黑水河南下这一条路。
夜酩觉得这事很不可思议,想着既然没隔着海,应是被什么河泽阻隔,怎么也不至于让人无法通过。
但冯铁炉说他听城里懂古的老人讲,雾屏就像一块大磨盘,四周全是天渊,宽无边际,深不见底,其间罡风凛冽,能将虚空撕裂,就算上三境修士想穿过都是万难。
这又是一桩咄咄怪事。
先前听他爹说,这青冥四洲乃是鬼域,他便以为这里的人都是亡魂,等来到这里却发现这里的人和中土并无分别,一样需要吃喝拉撒,也要耕田犁地种庄稼,但若说完全一样,又不尽然,这有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规矩,甚至竟真的有没影子的鬼魂,可看他们的模样与正常人几乎无异,和他听过的那些有关阴曹地府的传说大不相同。
总之,他对于这个世界还很陌生,只能先走一步,再看一步。
从太平城出来不久,等路上行人渐少,冯铁炉又燃起寄魂香,口中念念有词,牛车一阵穿云破雾,眨眼已来到一座大山之下。
仰头望去,在半山腰有处望楼,上面插着虎头旗,下面还有两座木屋,冒着炊烟。
赵甲将牛车赶上山路,顺带提到白虎营几句,和夜酩预想差不多,其职责主要是维护四方安定,传递情报,这点和大周在各个县乡设置的屯兵营,军驿相似,但令他略感意外的是,白虎营的前身竟是辰墟乱战中曾为大周屡立奇功,在那场决定日后天下走势的坂泉大战中,以五千雪风虎骑一战击溃齐国十万虎贲,凶名传扬四海的“定风军”。
三人来到哨卡,赵甲与两个在此轮岗的同僚打过招呼,将牛车寄存其中,并未逗留,便轻装简行,进入山中。
按照计划,他们至少还有走上一整天,才能到玉泉峡,不可避免要在山中过夜。
这对于熟识山中情况的“寻宝客、采药人”来说都是极危险的事,更何况是三个初出茅庐的少年。
为此,三人昨日专门去请教过年轻时曾做过采药人的老孟头,让他给指点了一个落脚地。
只是以他们的脚程估算,要在太阳落山前走到那有些困难。
不过,这事却难不倒鬼点子贼多的冯铁炉,进山之后,他便从怀里掏出一厚打“轻身符”,分给夜酩和赵甲。
使用方法很简单,哪儿觉得沉就贴哪!
夜酩心奇就问,都说道家的轻身符一张就能神行百里,他们这样会不会太暴敛天物。
赵甲在旁憨笑,说这些出自冯大仙之手的“神符”必须要多贴才管用。
然后,就看他在屁股、大腿、小腿、双臂、前胸、膝盖、甚至脑门和裤裆上都贴上了黄纸符。
搞得跟被符箓封印的僵尸一般。
看冯铁炉和赵甲都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夜酩也只得入乡随俗。
还真别说,等跑过一段山路后,他还真觉察出一些不同,那感觉有点像是往身上涂了薄荷油,到处冒凉风。
为了节省体力,尽快到达落脚地,三人除去在一些岔路、弯路辨别方向时稍有交流,都没闲扯淡。
在天色黑下来前,他们终于赶到一处山岭之下,找到了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孟头废半天劲才比划明白的一处岩壁。
在那下面有间用石头垒起的小屋,虽已破败不堪,但勉强还能栖身。
……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冯铁炉拿出地图,又与夜酩估算了一下行程,他们大概在黄昏时就可赶到玉泉峡。
而圜梦草昼伏夜出,需要在晚上采集,三人为保存体力,没再使用轻身符急行。
有了空暇,冯铁炉的嘴巴又开始闲不住,给夜酩和赵甲讲起他听过的一些山中传闻。
什么扒皮鬼、野狐坟、钓魂乌鸦、罗刹鸟等等。
对于这些似曾相识的民间传说,夜酩和赵甲自是不信,听着也没觉得害怕。
但冯铁炉偏爱抬杠,便说他接下来讲的这个保准两人没听过。
这是个关于“石人冢”的故事。
据说这雾屏山中有种怪石,能噬人神魂,光华如镜,亮可鉴人,多分布于河滩、溪涧、瀑布等处,进山之人常在这些地方休息,发现这种石头,多会好奇观瞧,不想被摄去精魂,真身当即就会化为石人冢,但留在石中的魂魄浑然不觉,仍如常般行走坐卧,只是再永远绕不出这片山林,时间一长,他们多会以为误入十绝之地,有些人日夜修炼,提升修为,更多则自暴自弃,选择自我了断,最终,修为有成之精魂,破石而出,才知大梦一场,人们将其唤作“石中仙”,不与人为恶,而那些自杀的人,怨灵不散,多会化为没面鬼,就是脑袋囫囵一块的怪物,为了能返回阳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专挑成群结队的寻宝客下手,趁夜不备,夺舍画皮,再挑拨离间,使人相互猜忌,自相残杀,坐收鱼翁之利。
冯铁炉讲的绘声绘色,犹如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连带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动作,把赵甲吓得够呛。
夜酩忽想起刚来青冥鬼域时在造化迁流中见到的那个撑船石人,到觉得这故事很有趣,连番追问。
冯铁炉只是道听途说,哪能回答上来,最后只能告饶,称赞他艺高人胆大,心更大。
如此,有的没的说了一路,等到黄昏时分,他们已出了森林,来到一片开阔河滩。
只见两侧山峰耸峙,层峦叠翠,形如两头卧牛,一条小河九曲湾沿,水波碧透,好似玉带。
想来便是玉泉峡了。
……
三人见状,精神都为之一振,不再东拉西扯,仔细查勘地图,确认无误,方小心翼翼朝河边摸去。
也无怪乎他们紧张,着实是十绝之名太过骇人,无论地图还是《方舆志》都没明确指出其所在位置。
用冯铁炉的话说,或许一个没留神,摔个跟头,人就不见了。
不过,单从眼下情况看,这片河谷地势平坦,两岸有大片滩涂,绿草茵茵,野花遍地,到不似有何凶险。
眼见天色尚可,想着今夜采完圜梦草,明日要去虎跳涯,三个少年权当探路,又朝上游走了一段。
但行不多远,绕过一处石豁子,却发现前方怪石嶙峋,横布河滩,已没有平坦之地落脚,只得暂且作罢。
按归道堂事贴描述,圜梦草多生于河边,白日蜷缩于砾石之下,入夜方出,初始如秧苗,戌初含苞,子时开花。
反正干瞪眼也是等,到不如先找个地养精蓄锐。
三人便就近找了块岩石当靠山,轮番站岗,打起盹来。
是夜,峡谷中微风拂荡,滩声沥沥,只偶尔能听到几声蛩鸣规啼,一切都归于沉寂。
打更的夜酩忽听到一种别样动静,似青竹拔节,蓦然警醒。
冯铁炉也睁眼,撞了下身旁赵甲,三人对视一眼,都悄悄握紧手边家伙,以为有什么兽子靠近。
但等了一阵,发现响声不断,越来越多,才意识到不对,蹑手蹑脚来到河滩,借着清幽月色一看,发现岸边有些砾石在轻轻颤动,好似下面有鼠类在掘洞,细辨又看到有一株株嫩草破土而出,均面色一喜。
三个少年就像是初次下河捞鱼的孩童,眼见收获在即,脸上都露出兴奋之色。
冯铁炉忍不住好奇,来到一片幼苗前,探手拔起一株,却忽听到“唰”的一声异响。
再看四周,那些刚冒头的草叶竟齐刷刷缩回了地下,端是神奇。
夜酩看到,也很是惊讶,他在《方舆志》中只看到圜梦草生性灵异,怀之可梦见吉凶,行之立验,却不知竟这般机警,怪不得事贴上写,要采此草需用铁铲掘其根茎,断其后路,方可成功,若直剪花茎,则如蒲英飞散,了不可觅。
三人各自从背筐里拿出铁铲,又来到另一处宽阔河滩,静待多时,直到月上中天,圜梦草花苞绽放。
如非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世上竟会有如此神妙之事。
那圜梦草开花时,如同一盏盏花灯燃亮,将整个沿河滩涂都映澈如新,犹同一片片绣幕锦缎。
不过,少年们不是来赏景吟诗的,眼见花已开,便一齐动手。
虽说这花根下常有白蚯蚓,但那东西爬得极慢,根本伤不到人。
冯铁炉最是麻利,一个人转眼就已挖了几十株。
紧接着,这家伙就跟失心疯般狼号着冲向另一片河滩,挥舞着铁铲,一阵横踢乱卷,弄得花草四下飞散,犹如成千上万只萤火虫当空飞舞。
还好,夜酩和赵甲并未失去理智,只眼看冯猴子小马撒欢般沿河践踏一圈,又张牙舞爪的跑了回来。
“快跑,后面有古怪……”
话音未落,两人就都听到一阵古怪声音,好像春蚕啃噬桑叶,跟着冯铁炉一起扑来。
等这家伙离着近了,借着月光,夜酩看到冯铁炉面容扭曲,说不清是在哭还是笑,才意识到不妙。
再看他身后,亮着的圜梦草正被一片片浓稠如墨的液体吞噬,迅疾朝他们围拢过来。
几乎就在冯铁炉冲过身侧时,夜酩和赵甲也背起竹筐,掉头狂奔。
冯铁炉指着前面的小河,吼道:“快过河,那些东西怕水!”
这时候那还能容细问,三人争先恐后冲到河边,都是一个飞身扑入其中,险象环生的避过了那股碾压过来的黑潮。
好在河水及腰,并不算太深,几个狗刨,外加连滚带爬,就都到了对面岸上。
可还没等站稳,就看冯铁炉又连声惨叫,手舞足蹈,在浑身各处乱抓,甩下许多拇指粗细,好似泥鳅般的怪鱼。
夜酩这时也觉得脖颈刺痛,随手一揪,竟也抓下两条怪鱼。
两人连忙把冯铁炉外衣扒开,帮他把钻入裤腿和袖管中的怪鱼都清个干净。
直到此时,夜酩才看清那怪鱼竟是一种巨型水蛭。
冯铁炉一边虚喘,一边骂娘。
夜酩和赵甲不明所以,详问才知道,他刚才在远处踢翻了几个土堆,突然就看到有那黑漆漆的墨水从中涌出。
开始他还很好奇,拿着铁铲朝里扒了扒,结果没两下,铁铲就只剩下木柄。
他这才意识不妙,掉头想跑,却被那片“黑水”一阵围堵。
眼下情形比较尴尬,那些翻涌的“黑水”已将来路封堵,而峡谷只有对岸一个出口,三人没办法,只能等到天亮,希望那鬼东西能自主退去。
……
接下来两个时辰,三人都极度紧张,一言不发盯着对岸,生怕再有变故。
直到天光见亮,“黑水”如潮般退去,少年们才松了口气。
可当他们来到河道狭窄处,看清对岸那些黑水真面目时,又如同被人劈头浇了桶冷水,遍体生寒。
那些东西竟全是蚂蚁,毛壳漆黑的蚂蚁,有的大如鸟卵,有的小如豆粒,长着尖利的螯牙,眼珠猩红,看着让人头皮发怵。
“我滴亲娘啊,猴子,你他娘的险些害老子死无全尸啊!”
赵甲暴吼一声,用胳膊窝死死夹住瑟瑟发抖的冯铁炉,感到有些腿软。
夜酩脑门直冒冷汗。
都说蚂蚁多了能堆死大象,可他从未亲眼见过数量如此恐怖的蚁群。
更想不到这片看似景色宜人的山谷河滩,竟潜藏着这般凶险。
试想,如果昨夜三人动作稍慢,此刻怕是连骨头渣都剩不下,哪里还有命在。
愣了半晌,夜酩豁然起身,招呼冯铁炉和赵甲,两人也如梦初醒,不敢耽搁,纷纷整点衣装。
昨夜慌乱,冯猴子将竹筐遗落在对岸,此刻哪还有胆过岸去找,只能忍痛将战利品舍弃。
三人绕了个大弯,从下游一处狭窄滩涂趟水过河后,跑着离开山谷。
值得庆幸的是,地图被冯铁炉随身携带,没有遗失。
待远离玉泉峡,进入密林深处,少年们才将脚步放缓,又勘察地形,大致确定方位,转向虎跳崖。
虽说先前遭遇险情,仍心有余悸,但禁不住事功诱惑,又是顺路而为,冯铁炉坚持要去探探。
夜酩虽心下觉得不妥,但既是合作,总不能光顾自己。
午后,天色由晴转阴,下了场大雨,道路变得泥泞。
等三人来到虎跳崖附近,时间已是黄昏,山间热气蒸腾,浓雾弥漫。
夜酩建议先找地休息,明早再去寻那鬼面花。
赵甲也表示赞同,冯铁炉只能暗耐心中燥动,同意此举。
晚间,赵甲在一块林间空地四周洒上一圈从白虎营带出来的“虎尿”,以此驱避邪灵异兽。
又把他多采的那份圜梦草分给冯铁炉,以安抚他受伤的小心灵。
三人依树而卧,仍旧轮班打更。
冯铁炉想守前半夜,夜酩和赵甲也没争,便各自合衣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