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万隆历四十二年春,洛桑城下了一场雨。
这座位于晋国广阔疆域东南端的边境小城,以高质的蚕丝而闻名,可每年大部分的蚕丝,都以朝贡的名义被收走,所以本该富庶的小城,大部分建筑却依旧是土制围墙,这种不要钱的建材,倒是被垒得极为厚实,而城外,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桑树,让整个洛桑郡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绿色包裹的黄土墩子。
本来正是春旱,而这场雨来的恰是及时,村民们望着门前绿幽幽的桑叶,嘴角都洋溢着朴实的笑容,这意味着今年他们除了朝贡的份额外,还能留下一些蚕丝去换取一些别的物什了。
这场从清晨至此时的细雨,淅淅沥沥的洗涮着世间的一切,仿佛洗净了喧嚣与污垢,只剩下最温和得体的洁净。
至少郭东齐此时就换上了一身最洁净整齐温和得体的官袍,面上满是如春风般暖人的微笑。
做为洛桑城的城守,平时至少也是个呼风唤雨的土皇帝,但他此时的态度却是谦卑的很。
对着茶几旁那名灰袍老者的行了一礼,他低声请示道:“这位大人,不知此行所谓何事,若是上品蚕丝的话,虽然朝贡的份额很大,但若是需要,下官尽力,还是能弄到一些额度的。”
今日傍晚,对方的车队冒雨入城,虽然车架沾满了淤泥,却掩盖不住那份低调的华贵。郭东齐虽然猜不出车队里那位贵人的身份,但有一点他却敢肯定,这车是从丹阳城驶来的。
丹阳,晋国的京都,是钱与权极致的代名词,这让他不敢不恭敬,明亮的眼中也泛着一抹兴奋之色。
那位面色温和的老人闻言却是皱了皱眉头,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需要那些蚕丝,开口直言道:“我来此只为寻一个人。”
郭东齐怔了怔,原本明亮的眼睛顿时因为失望而黯淡了不少,不过他却不敢表现出来,依旧笑着回应道:“不知那人唤作何名儿,只有洛桑郡有这个人,掘地三尺也能把他找出来。”
老者对他的殷勤不以为意,抬起手,身旁一名侍卫便取出一份羊皮纸恭敬的呈上,他有些复杂的看了一眼近年搜寻起来的内容道:“若是他的话,应该还叫萧洛,不知可有此人。”
听到这个普通不能在普通的名字,郭东齐嘴角抽了抽,瞬间想起某个可恶的家伙,脸上纠结的如同一朵饱经风霜的老菊。
萧洛这个名字,在整个洛桑郡,别无分号,只有一家,以前几个同名的也因为某些不为外人道焉的原因给改了。瞧着眼前贵人的神色,那小子也不像是犯了什么事儿,撇开一些恶习,到是个人才,说不定这便是要达了。
转念一想,不管是什么原因,看样子那个瘟神是可以送走了,又如便秘了三天终于畅通了一次的舒爽快慰,口中急忙应道:“有有,在下这就传他过来。”
老者翻动纸页的枯指为之一颤,却是突然站起身来,似有些急切道:“不!带我去见他,现在!”
郭东齐如同一只突然被天雷劈中的鹌鹑般僵在了那里,随即又如屁股着火般跟着起身,也不敢多做废话,随口对身旁吩咐了几句,便带着这位贵人去寻人。
府邸中的几名护卫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有庆幸有震惊,除此都还有一种莫名的意味,似是不舍,但很明显他们自己都不愿意承认,而他们也没有想到郭东齐居然会亲自去做那位贵人的向导,但不管如何,那个臭小子,八成是要走了吧。
春雨停歇,雨后的洛桑城显得格外清新,道旁三两枝胡柳绽着春绿,朵朵野花透着泌人的芳菲。
不过景致虽好城却太小,乘车没行多久,郭东齐便领着那名被数十名侍卫簇拥的灰袍老者来到了一处简陋的民房外。
听着门内传出嘈乱的喝骂与争执声,郭东齐露出尴尬之色,暗道晦气,显然这种场景不是第一次了。
门帘被风拂起,里面的声音陡然清晰,听着话语的内容,老者微微蹙眉。
“臭小子!咱得命根儿而到现在还是肿的,你不把我们这损失给补偿了,今儿个就别想走出这道门儿。”
“就是,假药你也敢卖,哎呦喂,可真是坑死我嘞,你这个该天杀的兔崽子诶!”
呵斥咒骂责问声嘈嘈不绝,郭东齐偷偷瞧了一眼左前方老者的侧脸,就见表情越来越阴郁的老者掀起门帘一角,眼神有些阴霾的向里望去,他第一眼就透过群情激奋中的村民的缝隙中看见了长案对面的那名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身上穿着一件常见的粗制麻衫,一头半短不长如木匠刨花一般卷曲的黑发有些油腻,偏生那张脸却洗的极为干净,从而在一群村民中显得格外的眉清目秀。
那俊秀少年仰躺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嘎吱嘎吱的摇着,手中还拿着一把漆黑如墨的折扇老神在在的煽动着,对面前群情激奋的民众不以为意,见他们口水都快吐干时,方才轻轻咳嗽了一声,坐直了身子。
咳嗽声不大,时机却是切的刚刚好,像是掐住了村民们那快要冒烟儿的嗓子。
见场面安静的下来,那少年方才开口问道:“都说说吧,凭什么要我赔钱?”
他这话就像是点着了火药桶,整个房间顿时又炸锅了似的。
“那还用说!你这卖得是假药啊!坑爹啊这是!”
“你还有脸来问俺们?你这都什么鬼合欢散,当俺牲口呢?”
少年刷的一声合起黑色折扇,耸拉着眼皮子望着身前激奋的数十村民,再次轻声问道:“那,又是谁说这是假药来着?”
“还说不是假药,不是假药我兄弟能肿成这样?不信大伙儿来看看,都来看看啊!”刚才那名嚷嚷着他兄弟都肿了的憨厚大汉走出人群,站在那里身子笔直的质问着,说道委屈处作势就要解开腰带脱下裤子给村民们看。
周边还有不少村民是来看热闹的,其中就有不少妇女,见此自是晕红着脸低啐了一口,绕着他散开了一个圈儿。
“哦?那你用了几些药啊?”少年垂下眼帘,端起长案上的杯子喝了口茶继续问道。
“四包啊!”那汉子听到萧洛的问题,一愣之下答道,他估摸着这几天来,零零总总是用了四包来着。
“四包?我说二狗子啊,看你挺精壮的,居然一次用了四包!你这得亏成啥样子啊?至于吗你?怪不得如此不自信啊,哎。”少年闻言颇为惊讶的抬起眼,露出同情与惋惜之意,悠悠叹了口气道。
房间里响起一片哄笑声。
“我我”。名叫二狗的汉子呆在那里,许久之后眼中露出迷茫,他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可听见周遭的哄笑声,老脸一红,骚的厉害,结巴了几句,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连指望用对方指使他侍女往合欢散里参淀粉那事儿借机讹点儿银子都还没来得及做,就灰溜溜的跑掉了。
“我的合欢散,效力强劲持久,这般用法儿那可真是暴餮天物啊,大伙儿以后可要引以为戒的唷。”
少年在说道自己的药方儿时的神情格外认真严肃,不仅没有丝毫淫亵味道,甚至眉眼间还透着几分圣洁崇高之意。
这会儿摇头怜惜感叹着,又望向了另一名衣着肮脏邋遢面相猥琐的中年瘸子问道:“郝大爷,您可是老客户啊,这又是怎么着了?”萧洛见解决了一个,转过头问道。
“你这药有问题啊!怎么能这么坑我呢这是!哎呦喂!我原本抱着媳妇儿滚床单来着,可天一亮,就看见就看见现在婆娘都嫌恶,不让我进门儿了,你你这臭小子怎么能这么坑我呢?”
此刻面色萎靡的郝瘸子一脸羞愤,像是撞了天冤似的,指着萧洛颤抖嘶嚷着。
可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谁弱弱的嘀咕了一声:“我说早上咋看见周嫂家的旺财吐着白沫呢!”
所有人都把目光齐刷刷投向房间一角,此刻那儿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正在细心的研磨着药材。
她身材矮小瘦削,可五官倒是精致的很,只是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黑灰,颇有些煞风景,身上那件不知她主人从哪儿偷来的侍女服也明显过于宽松了些,裙摆满是草木灰。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竟是有五条条儿臂粗细的铁链伸出,仔细看去,纤细的脖颈处也栓着重重的镣铐。
可从少女的神情上,却看不出任何不适与反抗的情绪,很显然,这五条铁链与她相伴已久,而她,也早已习惯了它们的存在,铁链随着少女吃力的动作在地上不停拖动,不时发出玲玲的声响。
那名小侍女放下手中的活计转过身来,见所有人都看着她,微微有些拘谨,小侍女侧头瞧了一眼少年,见到他眼中的鼓励之色后,才望向桌案对面那名羞愤欲死的郝瘸子,低声却认真说道:
“少爷的卖得合欢散都是颜儿配置的,不会出问题的,少爷也说过,他的药方儿是从仙神那儿求来的,心正则刚,若是存有邪念,是会遭天谴的哦,正经人可都不带这样子的呀,就是就是可怜的旺财,它受的是无妄之灾呢。”
她当然不会说,是少爷看出郝瘸子心怀不轨,指使她在药材中加了一味地屁虫的粪便,这药性便是多了致幻这效果了。
四周顿时哗然,所有村民纷纷心神一震,望向郝瘸子的眼中露出思索,转瞬间便是满满的嫌恶与鄙夷,鄙夷之余却又夹杂着一抹淡淡的同情之色。
原来郝瘸子打着城东周寡妇的主意呢,人家丈夫虽然死的早,一直孀居,可你也不能这般去祸害人家吧,这心念果然不正呐!而旺财就是周寡妇家门前那条瘦不拉几的凸毛看门狗。据说,还是条公狗嘞真是造了孽了这是。
被揭穿了丑事的郝瘸子面色顿时一片苍白,也捂着脸一瘸一拐的窜出了人群。
房间里又是响起一片哄笑声,众人望向少年的目光这才多了那么一丝善意。
那名少年也是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对着郝瘸子仓皇狼狈的背影大声喊道:“想开一些,下回再来啊!保证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整个洛桑城!不,整个大晋!谁的合欢散能比得过我萧洛?”
刚捂脸踏出门槛的郝瘸子闻言脚下一空,又是一个踉跄,褶皱干涩的唇瓣儿都哆嗦了起来,经过站在门口的灰袍老者身边时,终于憋着嗓子发出了一声惊天恸地的哭嚎,拖着阴阳顿挫的尾音消失在巷尾的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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