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无数遍的街道和以前不一样了,它有街灯了,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值得感动的事情——至少对于我这个夜盲症患者而言,是一个福音。马路中间空旷得很,尤其在晚上,偶尔略过几张自行车,或者摩托车,大型骑车少之又少。也许在城市,这个点夜生活刚刚开始,可在我们这个地方,家家关门闭户,倒显得萧索得很。也许热闹温暖的情节都躲匿在家家户户的小房子里,透着或白或黄的灯光,也有些窸窸窣窣的交谈,偶尔几声笑,暖烘烘的。
我拉着言言往家的方向奔去,一会慢,一会快,矛盾又复杂的情绪裹住了我的脚步。可是总是要走到家的,走到门前,鹅黄的灯和很多年前的月光一样,柔柔的、轻轻的。我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了一声:“谁呀!”熟悉得声音刺激得我想哭,我的嗓子像是哽住了一般,喊了声:“妈——”
门吱呀一声开了,母亲的脸像幕布一样,陡然放大了,连同一起放大的还有多年前离家的记忆,清晰得如同水缸里浮出来的鱼。
“你……你……是谁呀!姑娘……”母亲一脸茫然地望着我。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剧情给怔住了,直到她轻轻地说了句:“这么晚了,你一个姑娘家拉着个孩子,和家里人吵架了吗?”
我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一滴滴顺着脸颊落在手背,却有着千斤重的感觉,抬不起自己的手。
“妈,我是木子,你不记得了吗?”我哑着嗓子说道。言言似乎受到了惊吓,拉着我的手怯怯地说:“妈妈,不要哭。”
“先进来再说。”她慌张地将我们拉进屋子,门吱呀一声又关了。
我用手背胡乱地抹干泪水,看着她熟练地冲着开水,回过头朝我们微笑着,若不是她的眼角爬出了皱纹,时间仿佛还停留在几年前——缓缓行进的生活。
“我这里很少有人来,所以也没有准备茶叶,你们凑合着喝。”她腼腆地笑了笑。
“谢谢!”我客套地回道,心里确是难受得紧。
“你刚刚好像说你叫木子,听这名字熟悉得很。”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妈,是我离开得太久了,您不记得了……还是您有意跟我置气,不认我了。”我说道。
她似乎是怔了一怔,接着捂着自己的脑门笑着说:“你瞧我,这年纪一大,记性就不好,炉子忘了焖了。”她边说边往后院走,似乎并没有在听我刚刚说的话。
叶然的手机这个时候打来了,她低声问道我妈认我了吗?我说没有,她叹气说道:“阿姨得了间歇性失忆症,她对于眼前的事情倒是记得很清楚,以前的事情总是记不住,时好时坏,有时候想起来就会问我你去哪儿了……你也别太担心,说不定你现在回来了,倒是能唤起她的一点记忆。”
我刚挂断电话,我妈进来拿了两个韭菜盒子,笑着说:“这大晚上,关门闭户的,也买不到吃的,我今天做的几个韭菜盒子,你们尝尝。”
我刚想说我们已经吃过了,可转念一想,不想扫了她的兴致,便说道:“这个可是我最爱吃的,我妈以前常常做给我吃,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吃了很多韭菜盒子,撑得受不了,害得我妈大晚上打着手电筒拉着我在大街上转悠……”
“那可真够遭罪的!”她笑了笑,接着说道:“你尝尝,我做的和你妈做的,哪个好吃。”
我吸了吸鼻子,笑着说:“闻着就香。”
言言说:“我也要吃。”我妈将另一个递给他,说道:“这小家伙吃得胖乎乎的,倒是不像你,想必是像他爸。”
“我像妈妈。”言言啃着韭菜盒子,油顺着嘴丫滑倒了下巴上,我用手给他抹了抹,说道:“你再吃,就像小猪了。”
我妈看着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忽然岔开话题说道:“今天晚上你先在我这住着,我里屋有一张床——我女儿之前睡的。”
我故意问道:“你女儿不回来吗?”
她笑了笑说道:“她呀!好些年没回来,不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她说这话时,眼角氤氲着雾气,她自然而然地背着人,怕被察觉似的。
小孩子到了晚上便是睡意沉沉,洗过澡后,我把言言一放到床上,不到十分钟,就睡着了。我妈从衣柜里取出一套睡衣,上面印着HELLOKITTY的图案,我笑了笑,说:“我自己有带衣服来的。”可这样说着的时候,我还是拿起了这套衣服。
我想起我和我妈去挤促销会的时候,我一眼就看中了这套衣服,我妈觉得太幼稚,给我选的是梅花底的碎花睡衣,我便笑我妈老土,和她说你买了自己穿。她笑着说:“好吧!好吧!我自己穿,真搞不懂那只猫有啥好看的,连个嘴都没有。”
我不满地说:“你不懂,现在的女孩可迷这个了,你没有觉得她很可爱吗?”
我妈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我可不懂,我们木子觉得可爱,那就买这套可爱版的吧!”
这么多年,可爱的人已经被遗忘了,其实,这个时候,我妈要是有点恨我,我也觉得是可喜的,可惜,这点不见得好的要求也成了奢侈了。
隔壁估计是喂了鸡了,一大早打鸣把我惊醒了。我蹑手蹑脚地来到后院,看见我妈在那生炉子,浓烟呛得人眼泪都要流下来,一股刺鼻的木屑味吸到嗓子眼,我连连咳嗽了好几声。我妈转过头来朝我喊着:“木子啊——把厨房的锯末给我拿点来。”
我愣了一愣,随即欣喜的说着:“哎!好的。”
我从厨房抱来一袋锯末,手忙脚乱地往里面扔,我妈说道:“你别瞎忙活了,你啥时回来的,也不通知一声,坐着歇歇去。”
言言不知什么时候跑来,穿着小短裤,揉着眼睛说道:“妈妈,我要尿尿。”
我把他拉到大门外面,让他就地解决,他有些羞赧地看着我说道:“外面有人!”
“你怎么比女孩子还磨叽呢!”我揿了一下他的额头,把他拉到后院的马桶那里。
我妈冲着他笑了笑,说道:“这谁家的孩子啊!”
我附在言言的耳边说道:“叫外婆。”
言言娇嗔地喊着:“外婆——”
我妈愣磕磕的,愣了大半天,才嘀咕道:“那小子倒没说孩子的事啊!”
“谁?”我纳闷道。
我妈笑了笑,说道:“我可得好好盘盘他。”
我越听越糊涂了,感觉我们之间夹着第三个人,他甚至比我还要熟悉我妈,我的人生中,第一次出现了威胁感——我在明,敌在暗产生的。
言言坐在小凳子上啃着他的肉包子,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吸着豆浆,一阵车铃声将我神游的心拉了回来。
我看着门外那个骑着自行车的假面男,一副返璞归真的样子,朝着我打了个响指。
“一大早就来蹭饭吗?”我觑着眼看着他。
他笑了笑,从车篮里拿出一大袋早点,说道:“自费。”
我妈从后院出来,满面笑容地喊着:“景浩——快,快,快,进来。”
景……浩?我妈和你有那么熟吗?我的疑惑一层层加深了,我小声地问道:“什么情况?”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朝着我妈答应道:“哎!好的,阿姨。”
我妈朝着我说道:“你们俩一起回来的?”
“妈,你怎么知道?”
“木子说她想家了,嚷着要回来的。”崔景浩接口道。
“我……我嚷着……”我看着他,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我去买菜。”我妈挎着篮子打算出门。
“妈,我陪你去!”我一把挽住我妈的胳膊。
“妈妈——妈妈——”言言过来抓着我的衣服,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你还是在家看孩子吧!”我妈说道。
崔景浩蹙了蹙眉,说道:“交给我吧!”
“那就谢谢了!”我说道。
他拉过言言,也不知道和他说了什么,言言懂事的说:“妈妈,你和外婆去吧!我会乖乖的。”
我们来到菜市场,一些熟人见到我妈就问:“你闺女吧!”
我妈笑着连连点头,她点头的时候,我紧紧地挽住了我妈的胳膊,生怕这一刻马上要溜走似的。
“你跟我来也没有用,你以前连菜市场门都不进的,说是受不了里面的味道。”我妈说道。
“我对菜市场的行情可是很了解的,来这还好帮你砍砍价。”
“是吗?”我妈一副怀疑的样子。
“我可是菜市场一把手,菜只要从我手中过一过,就能掂出了八九不离十……”我颇为自得地说道。
我妈盯着我,眼神突然锐利起来,她慢悠悠地说道:“你还真沦为家庭主妇了”
我愣了一下,想道:“今天的情况倒是有些不妙,也不知道我妈知道些什么?”
我笑着岔开话题,说道:“妈,我想吃你做的水煮牛肉了。”
我妈打趣道:“就怕你这张嘴被惯刁了,倒吃不了我的菜了。”
我边笑着说:“哪有!”边拉着我妈往牛羊肉摊走去,老远就嗅到膻味——记忆中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