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铃这差事极为难熬,不只是通宵达旦没法睡觉,而且,这宫墙根上晚上黑不溜秋的,随便有点风吹草动,都很容易让人想到鬼字上去。
止薇还挺怕鬼的,不为别的,只因她从小就被她娘徐氏用鬼故事吓大的,后来进了宫,从康太妃嘴里听说的宫闱阴私就更多了。那么多的妃嫔、宫人、太监惨死在这座四四方方的皇城里,她不免就对这儿产生了浓重的恐惧之情。
司苑局的宫人干的是粗重活,可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基本只需要白天干活,日落了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去歇息了。不像其他宫里伺候的宫人,晚上还要上夜什么的,她这一年多以来过得还算舒心,起码不用担心夜半撞鬼这一条。
可她这提铃的差事刚做了一个时辰不到,就听到个幽幽的女声在她耳边说。
“止~薇~~姑~~~娘~~~~”
她险些没被吓晕过去,于是嘴里喊出的那一句“天下太平”就失了控制,宛如脱缰野马似的往外奔,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
止薇还不知道自己这一声将皇帝给吓醒了,若是知道,恐怕会比现在更加害怕。
可下一秒,那女声却突然扑哧一笑。
“哎呀,听说止薇姑娘如何如何,今日一见,居然是个胆小鬼。怎么,你当我是鬼吗?”
止薇本已浑身绷紧,汗出如浆,此刻却是愣了愣。
然后,僵硬地转动脖子,朝左后方的宫墙根看去。
果不其然,一株肉眼几乎难以辨认的小草正在夜风中摇晃着柔软的腰肢,仿佛在向她招手。
“止薇姑娘看这里,对对对,就是我~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了,只可惜没能亲眼看过你,今天终于见到了,嘻嘻~”
如果霍衍之在此的话,他肯定会大惊失色地瞪向止薇,思索着为何这个宫人也和他一样能和花草沟通的严肃哲学问题。
止薇的反应却不像他今日那么激烈,而是十分平淡,起码,比方才疑似见鬼时轻松多了。
她擦了擦额际的冷汗,轻声道:“不好意思啊,我刚才没看到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草儿便得意地晃了晃腰肢:“哦,刚好今天有人送了两盆花儿进乾德宫,我就跟它们说了几句话。你今天被罚提铃的事,也是它们告诉我的。”
止薇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好嘛,看来她得罪皇帝被罚的事不只是在宫人里头传播,就连这帮花花草草都知道了。
她还真是小看了这帮没长脚的家伙的情报能力……
止薇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刚好在南北两处小门的中间,距离固定值守的侍卫都有一定距离,她便停下跟那株小草多说了几句话,才继续往前走。
那草儿还有点依依不舍,毕竟它附近的草儿都被殷勤的洒扫宫人们拔光了,没准过两天它也是一样的命运。难得今天能碰到个愿意陪它聊天的,死之前还是多聊几句比较划算。
止薇只得安抚它,表示自己一会还要绕回来这里,届时再陪它说话。
这之后,她心中的恐惧感大大减少,回想起那株草的话语,她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嘴角也带上了点笑意,心情轻松得完全不像是在被处罚。
说起来,她能跟这些植物沟通,还多亏了前年皇帝陛下的那一脚。
也不知是不是那盆枯死牡丹的魂灵作祟的缘故,总之,她从慎刑司里出去时,她就依稀能听到身边的花草在议论她那血肉模糊的伤了。
一开始自然是有些惊悚的,可久了她也习惯了,甚至觉得,宫里的人心思太重,远不如这些花草纯粹,便也养成了没事跟它们说话的习惯。
结果,就因为上个月被一树梅花出言搭讪,落在华英眼里,今日她就差点背上了一口诅咒宫妃的大黑锅……
止薇摇摇头,将心底那点怨念慢慢压下。
“人家是皇帝,天底下最尊贵的存在,就是脾气大一点、眼睛瞎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谁让咱生来低贱,只能做伺候人的活计呢?”
就在她心里碎碎念着晃过去月华门时,突然又有个男声在背后叫她。
“止薇姑娘……”
这次她胆子可大多了,想着约莫也是刚刚那种情况,便回了半个头,眼神中带了点饶有兴致的俏皮,斜斜地往宫墙根瞟去。
结果,她看到了一双黑靴子,再往上,就是深朱色的麒麟袍,腰上挂着角犀带,左臂上还抱着柄拂尘。
这身装扮似乎很是眼熟。
止薇都不用继续看对方的脸,立马垂下头毕恭毕敬起来。
“公公唤奴婢可有事吩咐?”
马功明是慎刑司的二把手,只是个刚上位不到半年的副统管,止薇原先伺候康太妃时便是一等宫女,后来虽说先后调到上阳宫、司苑局,现在也是领着二等宫女的例,故而在他面前说话还比较自在。
可这位胖公公,一看就知道是四品的总管太监,多半还是今天陛下跟前那位,她哪里敢得罪,只能加倍的谨小慎微。
那位胖公公就慢吞吞道:“你被马功明罚了提铃?”
止薇老实称是,一句话没多说。
赵久福看她一副乖顺模样,原本准备斥责的,最后只无奈摇摇头。
“既是犯了错受罚,就要有个受罚的样子。可不能像方才那么掐着嗓子喊,免得惊扰了圣驾,到时候陛下可就不会这么轻轻揭过了。姑娘是聪明人,应该懂咱家的意思。”
止薇心中一凛,忙不迭应下,又谢过赵久福的提点。
赵久福挥了挥手,自己也转身走了。
心里却道,若不是陛下闲着没事问了一嘴,而且看着并不像是生气到要发落人的样子,他哪儿有这个闲情逸致来提点她唷?
乾德宫内的霍衍之也有些诧异。
他本意只是让马功明随便带下去罚一罚,也没有要整治那小宫人的意思,料想马功明也不会下狠手。却没想到,那厮居然让她来提铃?
“要是真让她一整晚这么报太平下去,朕还用睡觉?”
派赵久福出去训斥那宫人后,他就这么跟万年青碎碎念。
万年青却道:“你们人类事就是多,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还想出那么多折磨人的刑罚。一个小姑娘绕着这宫墙走上一整晚,还不让人睡觉,想想都累!我平时想挪半寸的根都累得够呛,一天里头起码要睡八个时辰……”
霍衍之嘴角抽了抽,你就一土里长的“妖怪”,能跟长了腿的大活人比?
不过被它这么插科打诨的,再加上后面确实没有再响起刺耳的“天下太平”声,他也没之前那么生气了,不多时便和万年青一同进入了梦乡。
霍衍之倒是睡得舒服了,可外头的止薇却十分难熬。
这提铃得慢慢走,不能走太快,要注意姿态。起码,拔足狂奔是万万不可的,说不定还会被巡逻的侍卫误以为是刺客。
走一圈下来大约一到两刻钟,一晚上最少也得走个二三十遍。
因为走一圈就能跟那草儿说几句话,舒缓下紧张的神经,顺便歇歇脚,前半夜还不算太难熬。
但到了后半夜,她那眼皮子就一个劲地往下坠,怎么睁都睁不开,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自己简直已经灵魂出窍了,只是那肉体还在惯性地走动着。
草儿打着呵欠劝她:“反正也没人监督,你就找个角落眯一会嘛。要不这儿也行,我替你望风,有侍卫小哥哥来了我叫醒你。”
止薇一开始还坚强地拒绝,但到了三更时,她实在受不了了,一边打脸、一边猫那草儿旁边打盹去了。
“小草儿,我就睡一刻钟,再多是万万不行的,你千万记得叫醒我。”
草儿答应得好好的,她就秒睡着了。
睡过去之前,止薇隐约觉得自己像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一直到被叫醒,她才猛地记起——
据她所知,这帮花花草草比人贪睡多了,像她前阵子照管的紫藤花,基本上一个白天能醒着一个时辰就不错了,这草儿刚刚也一副困倦样,能那么精神地给自己望风才怪!
看着面前那双黑靴子,止薇欲哭无泪,只当又是乾德宫的哪位管事太监,自己偷懒被抓了个正着,顺势就要扑通一声跪下求饶,却发现猫了太久,腿脚已经发麻,一时间竟活动不开,她一屁股就坐到了二月里冷冰冰的地砖上。
不料那人并没出言讥讽或是斥责,而是如惊弓之鸟一般弹了开去,压低声音道:“姑娘提铃辛苦……可如今时辰不早了,若是被其他人看见,只怕不大好。”
止薇啊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下更慌了。
她睡过去前约莫是子时末,现在居然已经快到寅时了!
也就是说,她整整睡了一个时辰!
“多,多谢这位侍卫大哥提点,我这便起来。”
那侍卫点点头,胡乱说了声“举手之劳”就跑了。
止薇白了一眼旁边那蔫了吧唧、毫无动静的草儿,扶着墙艰难地爬起来,却发现放在一旁的灯笼不知何时已经灭了,只能自怀中掏出火折子再点上。
距离今夜的酷刑结束还有一个时辰整,方才睡了一觉也清醒了许多,接下来这一路都走得顺顺当当,而且没再犯困过。
她不知方才提点自己的侍卫是哪一个,每每和巡逻的、或是守门的人擦肩而过时,总忍不住用余光瞄上一两眼,想着他日有机会报答一二。
可这些人在她看来似乎都生得差不多,穿的全是一样的服饰,又不开口讲话,她压根分辨不出来,于是只得作罢。
乾德宫外围的值房内。
袁承泰蹑手蹑脚进了屋,刚要躺下,旁边躺着的人突然嬉笑着坐了起来。
“啧啧啧,这么快就回来了?”
袁承泰绷着脸不答反问:“你今晚不是比我早下值一个时辰吗?怎么这会儿还不睡?”
王京便道:“我倒是想睡,只可惜半路见了副西洋景,心里痒痒的,那叫一个辗转反侧啊,可不得等你回来跟你说一说~”
袁承泰一把将被子拉上,盖过头顶,闷闷道:“赶紧睡了吧,黑灯瞎火的能有什么西洋景?”
王京拉长了声音叹了一声,“也没什么稀奇的,又不是花前月下影成双,毕竟今儿个没月亮,就是看到有个傻子偷窥人家姑娘睡觉而已……”
袁承泰气得一把将枕头往王京那边砸,两人嬉笑怒骂了一番,里头才重归安静。<>